因为陆惊雷的事情,公孙筠秀与自己的丫鬟润莲互相尴尬了好一阵子。还好时间总能治愈这些,懂了主子的难处,心地善良的润莲也变得越发贴心起来。
娘亲的首饰匣子被公孙筠秀收进了衣柜,藏在最底下的被褥堆里。匣子她打开看过,里头的东西一件没少,相反的,还多了一对老坑翡翠镯子。那是当初她“嫁”给陆惊雷的时候,豹婶给的聘礼。公孙筠秀不清楚具体价值,但看得出绝对珍贵。她不想要,却又不能丢了出去,只好一并收着了。
公孙筠秀想好了,再熬半年,等陆惊雷上了战场,她就找机会离开堂叔家。这次她一定要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去什么地方落脚她还没有想好,但是有了匣子里的财物,她相信到哪儿都能安顿。也许搬到老家顺昌附近的小村落里过活,亦或是干脆离开北泽国,去西边的束月都好。娘亲说那里的语言与北泽相近,就算风俗不同,多待些日子也就习惯了。
到时候,她也许会带上润莲。但润莲的身契还在程家,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她会挑几样首饰留给她,让她将来嫁人的时候多些依傍,夫家也会对她好些。
主意一定,烦乱的心绪也跟着定了下来。
又过了两个月,日子好似流水一般滑过。不过,随着严冬的来临,北泽凡是有水的地方都被冻成了冰坨子。风雪整夜不歇都是常事,人们就算包裹得严严实实再出门,眼睛毛上也能结出霜花来。
公孙筠秀是北泽人,对北泽的寒冷本不陌生,但这年冬天却变得有些难熬。追根就底,只怪她自己在几个月前深夜跳下寒潭,又穿着湿衣在林子里走了一夜。之前都没有察觉,直到天气骤然转冷,才知道自己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
这老寒腿平时看着没什么,天一凉就容易发作。而一旦发作起来,膝盖就会酸痛难忍,跟有蚂蚁钻进骨头里啃咬似的,严重的时候连站立都成问题。
大姨娘李咏秋为公孙筠秀请了好几位大夫诊治,都说没法断根,只能慢慢养着。于是润莲跟老母鸡似的,成天盯着公孙筠秀,就怕她着凉发作。无奈公孙筠秀的身子偏弱,总有点防不胜防。
快到年关的时候,堂婶洪诗诗把二姨娘白仙芝给打了。
公孙筠秀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第二天。那两日她正好有点腿疼,所以一直在床上躺着,没有出房门。润莲从其他下人那里听说了此事,回来便绘声绘影地告诉了主子。
“其实白姨娘也没说什么过份的,就是说马上要过年了,小少爷得把身子养壮点才行。结果夫人听了以后好生气恼,当即就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后来又使着院子里的婆子去打。李姨娘挺着大肚子去拦,也跟着挨了一下。”
公孙筠秀听得眼皮一跳,连忙问:“李姨娘没事吧?”
李咏秋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要是撞到肚子还了得?
“李姨娘没事。不过白姨娘的脸被抽花了,不知道会不会破相。”
润莲唏嘘不已,一直感慨男子妻妾成群是非多。公孙筠秀被她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随即又觉得不妥,立刻板起脸来提醒她谨言慎行。
堂叔妻妾不睦,公孙筠秀做为小辈还是装聋作哑比较合适,所以她既没去看望白仙芝,也没有去关心洪诗诗。
第二天是琴师杨正过府来为公孙筠秀授课的日子。公孙筠秀像往常一样去了李咏秋那里等他。他们是未婚男女,相见时应该有第三者在场,而且最好是长辈,才于名声无损。
公孙府内由李咏秋当家,所以平时她都会在偏厅里处理家中大小事宜。杨正每次来,公孙筠秀都会让润莲提前把琴搬去那里,以将就行动不便的李咏秋。今天也不例外。
厅里有孕妇,还有一位拖着老寒腿的侄小姐,下人们自然伺候得格外精心,碳火烧得又红又旺,暖烘烘的。公孙筠秀一进去就觉得迎面扑来一股子热气。
“筠秀见过姨娘。”
“来啦,过来坐。”
半卧在罗汉床上的李咏秋对正在施礼的堂侄女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来。公孙筠秀听话地走过去,注意到床中央的茶几上堆了好多账本子。平时李咏秋也看账,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摊出七八本。
“马上过年了,事情多得忙不完。我这肚子越来越大,家里的帐册早就要交给仙芝来管了,谁知道她……”
李咏秋欲言又止,公孙筠秀猜她是指白仙芝被打的事,没有接话。
不过,李咏秋并没打算避讳公孙筠秀:“白姨娘的事,你听说了吧?”
再假装毫不知情就没必要了,公孙筠秀点点头。
“她说话从来不过脑子,明知道姐姐紧张长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得了教训,应该会安分几天了。就是苦了我哟!”
公孙筠秀听得有些糊涂。照润莲说的,白姨娘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呀?倒像是婶母小肚鸡肠。但是这话公孙筠秀是不会说给别人听的。
看出她的疑惑,李咏秋一边叹气一边解释道:“大夫说,长佑怕是要不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年后。”
啊?!
虽然公孙筠秀也算是救过小堂弟一回,但听到他孱弱至此,仍是十分吃惊。
“姐姐全部的指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哎,要是真的竹篮打水,就太可怜了。我也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想想就觉得揪心,吃不下睡不香的……”
李咏秋说得颇为伤感,公孙筠秀听得也是无措,只能劝慰道:“姨娘,这事儿只能靠老天爷垂怜。您莫要担心了,身子要紧。”
劝慰之余,公孙筠秀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婶母洪诗诗。虽然她不知丧子之痛,但是经历过父母双失,她大概也了解这心伤必会深至刻骨,让人难以承受。当下,她便决定晚些时候去看一看这位长辈。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琴师杨正便到了。
他仍是一身儒衫,黑发一丝不拘地束起,笑容浅淡,神色温和。不像琴师,倒像个书生。因为身形十分削瘦,即使冬天的衣裳夹了棉花,还是能穿出几许飘逸的感觉。
杨正身无长物,唯一的装饰是坠在腰间的一个墨绿色绣着竹纹的香囊。那原是公孙筠秀绣来送给公孙德的,杨正来教琴的时候正好见到,夸赞了一句,就被李咏秋作主转送给他了。也不知是特别喜爱,还是出于礼貌,公孙筠秀每回见他,他都戴在身上。也不管身上衣衫是深是浅,是否相衬。
杨正大约十天来一次,和前几回一样,这一次仍然是教公孙筠秀弹奏梅花三弄的技巧。他教得十分用心,说成倾囊相授也不为过。公孙筠秀很感激,于是毫不吝啬地将六公主赐予的琴谱与他分享。
李咏秋看着,倒不觉得这个杨正真是个憨直的人。他不藏私,多半是因为公孙筠秀不会和他一样去到外面卖艺糊口。教会了徒弟,也饿不死师傅。另外,再看他望着公孙筠秀的眼神。虽然极为谨慎,但那发自内心的愉悦是很难完全遮掩的。
李咏秋心里泛起一丝冷笑。按理说公孙筠秀应该是个命苦的,没了爹娘,身无分文,还失了名节。可偏偏随便去一次琴行,就得了王子公主的赏识。要知道李咏秋当初叫她跟着白仙芝过去,不过是想着白仙芝若是要玩什么花样,她能给她通个气儿。没想到她不但在贵人面前露了脸,还结识了个琴师,三回五回就把人迷得晕晕乎乎。
听了好一会儿的梅花三弄,李咏秋有点厌烦了,于是似真似假地说道:“这都快过年了,你们俩就不能弹个欢快点的曲子?这曲子慢慢悠悠的,悠得我瞌睡都要上来了。”
“姐姐想听欢快的,改天我给您弹个琵琶。”接话的却是白仙芝。
她挑帘入内,带着冷风,卷了些雪花落在偏厅的地板上,很快便化成了水渍点点。
见着她,除了杨正之外,偏厅里的主子奴仆都有些惊讶。前天才被正妻教训过的小妾,怎么都要缩上几日,反省一下吧?可白仙芝这人向来视小节如粪土,惊诧过先头几秒,大家也就释然了。
公孙筠秀看她的脸,并没有破相,只是觉得脂胭涂得重了些,想必是为了盖住外伤红肿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以前弹过琵琶。”李咏秋最先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赶明儿过年,你拿出来弹弹,好好热闹一下。”
“只要姐姐不嫌弃,我自当卖力的。”
白仙芝娇媚地冲李咏秋笑了笑,然后转向杨正。
这时,杨正已经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公孙筠秀也跟着站起来,福了福身。
白仙芝示意丫鬟挪了张椅子过去,紧挨着公孙筠秀坐下。再加上杨正,三人坐成了一排,空间略嫌局促,她却一点也不在意。
“杨先生继续教吧,当我不在这儿就行了。”白仙芝笑着,拿起公孙筠秀的琴谱漫不经心地翻看。
杨正也笑了笑,然后便继续教导起来,果真视她如无物。
公孙筠秀也是个做事专注的人,很快便排除干扰,投入到琴曲的意境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