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别难过了,小心身子。”
夜里就寝时,看到公孙筠秀红着眼发呆, 梁小环忍不住叹了口气。
“知道了, 你去睡吧。”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公孙筠秀略显尴尬地转过脸去。
也许是怀孕的关系, 这段时间她变得特别多愁善感。
陆惊雷已经走了两个月了, 还是从前一样习惯,鲜少给她只字片语。平安的消息大部分都是从平冗城主薛仪那儿听来的。听说他们已经打下了半个大邱,战事十分顺利。
自从得知有孕, 公孙筠秀这段时间几乎都躺在床上养着。郝大姐隔几天就会来看她一次,梁小环也照顾得非常精心。她的身子正慢慢结实起来, 不过因为原本十分瘦弱, 肚皮到现在仍未显出孕相。
无人问起, 公孙筠秀也没有特别向谁说明。梁小环虽然近身伺候着,可她并未婚嫁, 所以也弄不太清楚,只当主子是真的不服水土。
养着归养着,公孙筠秀白日里的活动还是有一桩的。那就是陪三王子为蝶筝谱曲。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起来话就长了。
三王子贺兰端显被为贬庶民之后,立刻起程离开了永邺, 为的是追上被谴回束月国的平王妃素和流金。
关于这件事, 公孙筠秀并没有听三王子亲口说起过。只是辗转从城主夫人那儿得知, 是平王下令拦住三王子, 并将他软禁起来。
按平王的命令, 薛仪本应该另找地方安置三王子,但是他一直十分仰慕三王子在曲乐上的造诣, 私心一动,便干脆将他接到了城主府中。薛仪不欲让人知晓,可三王子多次提到公孙筠秀的琴技了得,他踌躇再三,终于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
当薛仪将府中技艺高超的乐人——兰公子,引荐给公孙筠秀的时候,公孙筠秀才知道这人原来就是三王子。
三王子已经是庶民,不能再用皇家姓氏,所以取了“贺兰”中的“兰”字为姓。
离开永邺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除了平王妃留下的蝶筝。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对平王妃用情至深。可惜,造化弄人。
薛仪从前没有见过蝶筝,对它的构造与音色十分着迷。得知它需要两人演奏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这才特意请出公孙筠秀,求她助三王子一臂之力。
因为现世的琴曲中并没有完全适合蝶筝的曲目,所以三王子从多年前就开始尝试谱曲。只不过他从前要分神去当王子,精力始终有限,折腾了许久,仍然未见雏形。现如今成了庶民,他反而可以全身心投入进来,取得的进展十分显著。
公孙筠秀要做的,是陪他一同弹奏写好的部分,帮他一点一点修改完善。还好三王子大多数时候喜欢独自思考,每天陪上一个时辰就够了。
从王子变庶民等于从天上落到地下,公孙筠秀一度担心三王子不能适应。可真正相处起来,才发现境遇的改变并未毁掉他从前的优雅与从容。粗茶淡饭、陋室乌衣,也不能让他向来清雅的气质染上人间烟火。
只可惜,这样脱俗的一个人,终究要成为权利高台上的一件祭品。
时间慢步走入盛夏,身上的衣裳跟着一天天轻盈起来。
公孙筠秀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铜镜前审视自己的肚腹。怀孕五个月后,她的肚皮终于开始像吹气一样鼓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腰身一天比一天粗壮,她的内心日趋安定。因为这表明,她已经有足够的体魄和能力来孕育自己的孩子。
肚子藏不住了,怀孕的消息自然也没有必要再遮掩。薛城主一家得知后都很为她高兴,梁小环更是伺候得加倍谨慎。不过,公孙筠秀依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陆惊雷,并央求薛城主不要提及。毕竟他知道了也不能做什么,更何况战场上不能分心。
而且关于孩子的问题,公孙筠秀与陆惊雷起先并未达成一致,这让她多少有些顾虑,只盼着陆惊雷平安归来,能与他当面详谈。
应该多少都会感觉欢喜吧?公孙筠秀谨慎地猜测着。
与她的健康正相反,三王子因为毒素侵害,身子日渐虚弱,不仅变得形销骨立,精神状况也大不如前。但是,为了早日完成适合蝶筝演奏的曲子,他仍在坚持谱写。
越是觉得时日无多,越是急得没日没夜地努力,可越是急得没日没夜的努力,就越是惹来疾痛缠身。见他陷在这死循环中挣脱不得,公孙筠秀试图劝说,得到的回应却是:枯坐着比等死更难受。
无言以对,公孙筠秀只能默默地助他一臂之力,不再提及其他。
转眼间六月已过一旬。
这天,平冗城里闷热难当。乌云高悬空中,就是不肯痛快地来一场大雨。
公孙筠秀像往常一样在兰雪馆里陪伴三王子。
曲谱撰写已近尾声,可最后一段始终不能圆满。两人反反复复地弹奏了无数遍仍是无果,公孙筠秀忍不住显露疲态,三王子更是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晕倒在地上。
“主子,奴才扶您先去床上歇会儿吧!”薛城主派来照看他的小厮良玉还算机灵,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三王子推开良玉,仍想继续,奈何身子实在虚弱,又晃了两晃,才不得不点头应允。
梁小环跟着一起将人扶到了床上,见三王子面色发白,呼吸短促,不禁担心地说:“别是中暑了吧?”
“中暑不会脸色发白。良玉,你去把大夫请来。小环,你去我房里拿些参片过来,给兰公子含着。”
顾不得避讳,公孙筠秀一边吩咐,一边跟到床边,有些焦急地瞧着他。
三王子努力撑住眼皮,不让沉重阻断了视线,有气无力地唤了声:“来人……”
“在。”
为了让他安心,公孙筠秀又凑近了些。这时,三王子忽地一挥手,摸到她的手腕,而后飞快地将她的左手包裹在掌中。
知他只是慌乱,公孙筠秀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温柔地说道:“公子,我在这里。”
五指收拢攥紧的一瞬,三王子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唇边也浮起浅浅的笑容:“流金……”
忽然听到平王妃的名字,公孙筠秀不由一愣。细看之后发现,他的眼睛明明睁着,视线却已涣散。
虽然一直知道三王子快要油尽灯枯,可亲眼见到这一瞬,她还是觉得不能相信。
“流金……对不起……那曲谱怕是完不成了。”将公孙筠秀的手放到自己颊边,三王子饱含悲情,不无自责地说道:“我答应你的事,一件都没做到。对不起。”
“没关系。”不忍戳散他眼前的幻象,公孙筠秀含泪答了一句。
听到她的回答,三王子又笑了,可那笑容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难为你,还肯来见我……”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公孙筠秀只能沉默。
“夫人,参片来了!”
这时,梁小环拿了参片进来。公孙筠秀接过来,三王子却不肯张嘴。公孙筠秀只好耐心地劝道:“参片提气的,你先含着,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闻言,三王子凄惨一笑:“大夫、大夫来了也没用……他们恨不得我死啊……”
“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了!”
梁小环并不知道三王子的真实身份,公孙筠秀怕她听到不该听的,立刻自作主张,掰开三王子的下巴,将参片塞进他嘴里。
三王子唔唔叫苦,公孙筠秀只得耐心哄着,同时吩咐梁小环:“你去把城主请来。”
三王子眼看着就要不好了,还是得把薛仪请来才行。这场面再往后,就不是她能应付的了。
梁小环领命出去,可不到一会儿就转了回来。
公孙筠秀听到脚步声,正要询问,抬头却见六公主贺兰瑞绮出现在房中。而让她更惊讶的,是贺兰瑞绮身边那位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虽然穿着寻常宫婢的衣裳,也掩不掉她浑然天成的凌厉气势。烈焰一般的美貌,与贺兰瑞绮同出一辙,却因为多了岁月的沉淀,平添出更为深层更为玄妙的意义,自然也要更胜一筹。
“王后娘娘……”
公孙筠秀在宫中待了几年,自然认得北泽王后。此刻尊称脱口而出,可脑子里再一回想,便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
王后是什么人?后宫之主,一国之母。身为王后,驻守宫廷便是一生的宿命,哪里能像公主王子一样随意出入宫门?更别提跑到千里之外的边塞,还乔装成侍婢模样,明显是为了遮掩行迹。而公孙筠秀一出口,就将人家的身份揭穿了。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王后并不记得公孙筠秀这号人物,对弄清她是谁也没有兴趣,只是对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立刻走向公孙筠秀。
不用任何说明,公孙筠秀也知道眼下凶险,左手还握在三王子手中,她下意识抓紧这根救命稻草。
三王子在听到那声“王后娘娘”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了,也许是参片的力量,也许是回光返照,他挣扎了两下,竟然坐起身来。
“你想做什么?”
面对三王子的质疑,侍卫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王后。
王后不语,与儿子对视的眼神深不可测。
贺兰瑞绮也不掺和,径直跑到哥哥身旁,抱着他的胳膊问:“王兄,你这段日子过得可好?你一声不响就走了,让妹妹我好担心啊!”
她明面儿上在叙旧,可暗地里却是想让三王子松开公孙筠秀的手。虽然弄不清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牵着公孙筠秀,但她真的很怕哥哥忤逆母亲。可三王子像铁了心似的,不但没松手,反而将握得更紧。
公孙筠秀感觉自己的手骨都要被捏碎了,却半点不敢挣扎,另一只手则反射性地捂在了肚子上。
三个人离得很近,贺兰瑞绮也看清了公孙筠秀凸起的肚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怀了我的孩子,母后也想让她死吗?”三王子终于出声了,却没有理会自己的妹妹。
听他承认公孙筠秀怀了他的孩子,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公孙筠秀也不例外。她以为三王子仍然糊涂着,把她错认为平王妃。可他下一句说话,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母后就这样见得我有孩子,杀完一个,还要再杀一个?”
公孙筠秀努力分析着三王子的意思。王后杀死的第一个孩子,是平王妃怀的那个吧?那这第二个,是指她肚子里的这个吗?可她肚子里怀的是陆惊雷的孩子啊!三王子这么说,是为了保全她吗?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公孙筠秀惶恐地看着三王子。三王子的视线却停在王后的脸上,神色平静无澜,不过抓着公孙筠秀的那只手,力气又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