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悠穿着一件素蓝色的碎花长裙,不盈一握的小腰被湛蓝色的宽边云纹腰封束着,头上梳着妇人的发髻,插着一支桃形的鎏金簪,她的目光向上望了过来,显然也是带着几分惊讶,随即对着季重莲微微颔首。
季重莲抿了抿唇,转头看向毕焰,“她怎么会在这里?”
“谁?”
毕焰愣了愣,回身向楼下望去,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她是咱们这里刘吏目的太太,平日没事会来送饭,听说从前在大人府上也帮着管了一阵子事,算是旧识,”说到这里一顿,目光转向季重莲,“夫人也认识她?”
“的确是旧识。”
季重莲牵了牵唇角,眸中却全无笑意,转身步上了台阶。
当初沈心悠的确是到了甘肃来投奔她远房的表姑母,可谁又能知道她兜兜转转地怎么又嫁给了刘吏目,焉知这里面没有其他的打算?
季重莲从来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当初沈心悠想要下毒害她,虽然迷途知返,但到底是起了那样的心思,将沈心悠远远地送走避而不见已是她最大的宽容,没想到如今竟然还跑到了她眼皮子底下?!
将季重莲他们母女几人送到了裴衍的房中,毕焰左右看了看,又道:“这第三层楼便是大人的居所,隔壁的房子倒是没有住人,我即刻唤人收拾整理出来”。看了看季重莲带着几个丫环,只怕也是要贴身侍候着的。
“有劳了。”
季重莲客气了一声,毕焰连称不敢,笑着退了出去。
季重莲招手叫了琉璃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去打听打听刘吏目夫妻的事。”
当初跟着季重莲去梁城的人是采秋,而在沈心悠离去之后才买了琉璃她们进府,所以之前的事情她们并不是很清楚。
“是。”
琉璃心领神会,悄声退了下去。
“娘,咱们住哪里啊,是不是要等着爹爹回来?”
霜姐儿已是先在屋里跑了几转,将这里来来回回地看了个遍。
筝姐儿也是一脸好奇,她们还没住过那么高的楼呢,怎么看都觉得稀奇。
季重莲笑着牵了两个女儿的手往内室而去,这里的寝卧不像家里的那般宽敞,就拿裴衍这间屋子来说也不过是一明一暗两间房。
内室里一张宽大的木床,靠墙立了个衣柜,窗台下一张案桌一张长条凳子,布置得极简单,而外间也不过是一张圆桌并几个凳子,另几张待客的楠木交椅摆在两侧罢了,窗下倒是有张不大的罗汉床,床上随意地放了几个垫子。
浣紫与瑛虹对视一眼,上前道:“夫人,咱们先去帮着把隔壁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再把姐儿们的衣物箱笼安置了。”
“你们去吧!”
季重莲点了点头,又转向安叶,“你去看看木家兄弟在不在,还有红英和桂英他们,若是在的话让他们来见我!”
众人都退了下去,霜姐儿左右看了看,爬到罗汉床上歇息,百般无聊道:“爹爹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啊,我好想看我的小马驹,还有木大哥和木二哥,怎么也见不到他们的人?”
“耐心等着!”
季重莲嗔了霜姐儿一眼,就属这丫头精神最好,又牵了筝姐儿的小手,理了理她额前的鬓发,“筝姐儿困不困,先去爹爹床上睡个午觉好不好?”
筝姐儿犹豫了一下,又转头看了看霜姐儿,唤了声,“姐姐,一起睡!”
霜姐儿打了个呵欠,又觉得枯等下去无事可做,便也点头答应了。
安顿好两个孩子歇息,关上了内室的门,转回头安叶已经回了,在她身后倒是跟着桂英母女,只是不见红英。
桂英很是激动地上前,拉了豆芽就跪在了季重莲跟前,“夫人,真没想到您也来甘肃了,若是大人知道,还不定是怎样高兴呢!”
豆芽好奇地抬头看向季重莲,如今她已是六岁的小姑娘了,梳着羊角辫,不过人长得很清瘦,只一双眼睛很是灵动,忽闪忽闪的。
“快起吧!”
季重莲笑着抬了手,又招了豆芽上前,“才几年没年,豆芽都长那么高了!”
豆芽倒是不怕生,大方地唤了一声,“夫人好!”
“真是乖孩子!”
季重莲笑着拍了豆芽的手,“回头找琉璃拿见面礼去,”又对桂英道:“都给你们带了的,只是眼下箱笼还未整理出来,刚到这里,正巧你们大人又不在……”
“大人前几天就出门了,带了工部的廖大人一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桂英笑着解释道:“不过刚才见毕大人安排人手出了府,只怕就是去告知大人这个好消息的。”
季重莲抿唇一笑,又问道:“红英和木家兄弟呢,怎么没见着他们?”
红英这才道:“几个月前大人从上京城归来,带了一队南疆的人来,只他们不适合住在这里,大人便在外给赁了房子,原本两位木少爷也住在府里的,不过两个月前也搬过去和那队南疆人同住了,连同着红英也一道去照顾他们,所以才没在这里。”
季重莲想了想,缓缓点了头。
木家兄弟与霍达他们住在一起了?这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他们真地想离开这里吗?
若只是二选一,去的那个会是谁,留下的呢?
说真的,她一个都舍不得。
“桂英,这里的情况咱们暂时也不熟,回头你给他们传个信,说是我想见见他们。”
季重莲吩咐了桂英一声,也觉得有些乏了,正巧浣紫与瑛虹收拾妥当了,她便让他们各自先下去梳洗,等着孩子们醒来再说。
季重莲在罗汉床上眯了会,但整个人却有些睡不着,她的脑海里翻覆着许多画面,也有许多疑惑的迷团,刚要撑坐起来,琉璃已是提着一壶茶水步了进来。
季重莲一下便坐了起来,立马便有了精神,“怎么样,可是问到了什么?”
琉璃点了点头,一手执壶给季重莲倒了杯清亮的茶水,这才缓声道:“婢子刚才去了厨房,便和厨娘侃上了,那个刘吏目死了个太太,家里有个女儿,在两年前才续娶的,眼下这个太太比他小了十岁,听说人长得漂亮也很能干,还有人说……”看了季重莲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还有人说眼下这位刘太太认识咱们大人,与大人交情好!”
季重莲点了点头,有些疲倦道:“你也先去梳洗一番,待会我想沐浴更衣,让厨房给烧些热水!”
琉璃点头道:“刚才婢子便让厨娘顺道烧了水,眼下还温在锅里的,夫人是否现在就……”
季重莲闭了眼,伸手揉着眉心,“一刻钟后,你让浣紫和瑛虹来看着孩子,你侍候我沐浴!”
琉璃应声退下。
因为这里住的是高楼,所以浴房都是建在一楼,就在厨房的后面,裴衍住的内室里倒是单独隔了个净房,梳洗倒是可以,却没办法放下浴桶。
泡在温热的水中,季重莲觉得好似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软软的,氤氲的雾气飘散着,视线渐渐有些迷蒙,身后是琉璃力道适中的捏拿,让她有了几分昏昏欲睡的感觉。
“夫人,”琉璃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迟疑,“今日咱们见的刘太太,夫人当真认识她?”
季重莲微微眯了眼“嗯”了一声,“从前在梁城时,我没在阿衍身边,她还代为管过府中的庶务。”
琉璃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赶忙道:“婢子失言,夫人莫怪!”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季重莲摇了摇头,一手轻轻地划动着水面,撩起一波水花来,“只是她当时居心不良,被我给送走了,倒是巧,她的那位远房表姑母正是嫁到甘肃这方来了。”
琉璃小心翼翼地说道:“婢子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好似这位刘太太经常来总兵府,所以这里的人对她都比较熟悉。”
季重莲点了点头,双手沉在水中慢慢握成了拳头。
沈心悠竟然做了别人的继室,还当了后母,这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她记得当初沈心悠是来甘肃投奔表姑母,也许离开时也有那么点不情不愿,却也知道走是唯一的办法。
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不是她季重莲心眼小,面对一个曾经对自己的丈夫心存觊觎,或许现在也没有断了这心思,更是企图要加害过她的女人,任她再好的心肠只怕也不能做到和颜悦色吧?!
“夫人,婢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琉璃看了一眼季重莲的脸色,见她微微点头,这才道:“不管这位刘太太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她入不了大人的眼,但若她真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夫人还是要早作打算。”
“你说得对!”
季重莲笑着点头,赞赏地看了琉璃一眼,“或许阿衍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不过既然她夫君只是个吏目,想来会有更多的职位适合他做,不必非得窝在总兵衙门里。”
沐浴更衣之后,季重莲小憩了一会儿,霜姐儿与筝姐儿也醒了过来。
红英带着木家兄弟在晚膳前赶回了总兵府,看着长得像两颗挺拔小松的木家兄弟,季重莲差点有些认不出来了,红着眼对俩人招了招手,“快,过来给干娘看看!”
木原野倒是笑嘻嘻地上前,木长空落后一步显得很是沉毅,两兄弟越长越俊俏,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季重莲牵着俩人的手很是感慨,又看向红英,“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红英也在一旁抹泪,“夫人说哪里话,能够照顾木家两位少爷是奴婢的福分!”
霜姐儿牵着筝姐儿在一旁看着俩人笑,“木大哥和木二哥长得老高,霜儿只怕怎么样也追不上你们了!”
“霜儿妹妹!”
木原野跑过去牵了霜姐儿的手,眸中又是喜悦又是激动,倒是将筝姐儿晾在了一旁。
木长空看向霜姐儿的目光也是晶晶亮亮,只是他生性腼腆沉稳,将这份喜悦藏在了心间,对着霜姐儿笑着点了点头,转而蹲下身来看向筝姐儿,“这便是筝儿吧,长得真可爱!”
“木大哥!”
筝姐儿起初还有些委屈地瘪了嘴,此刻见木长空搭理她了,不由甜甜一笑。
木原野这才后知后觉,拍了拍脑袋略有些歉意地看向筝姐儿,“忘记筝儿在这里了,是二哥的不是,二哥该罚!”
“怎么罚?”
筝姐儿俏皮地眨了眨眼,一扫先前的不快。
木原野呵呵一笑,退后几步,“就罚二哥翻跟斗耍大戏!”说着已是双手一撑,连着几个后翻,又跃上一旁的交椅上,手掌往眉间一撑,那模样活灵活现的就像一只泼猴。
众人看着已是撑不住地笑了起来,霜姐儿还在一旁喝彩,“木二哥真棒!”
这下木原野就表演得更卖劲了。
季重莲母女到来,毕焰原本是想为他们隆重接风的,如今裴衍不在总兵府里,他当然要负责起这件事来,只是季重莲不想麻烦,也就是让他简单地备了一桌菜,连酒都免了,除了女人就是孩子,也没有谁与他对酌相邀。
这样的一番安排后,毕焰只是粗粗地向季重莲敬了杯水酒,自觉夹在女人和孩子中间颇有不便,这就先退了下去,余下的时光留给了他们自个儿。
木原野着力于逗弄霜姐儿开心,豆芽倒是与筝姐儿玩在了一处。
几个孩子有人看着,季重莲便拉了木长空到一旁叙话,问起了霍达的事,“不知道你们干爹可有和你们说过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季重莲小心翼翼地问道,一边还观察着木长空的反应。
他不过微微一怔,便有些苦涩地点了头,“干爹都说了,霍叔叔是我与原野的亲生父亲派来找我们的人!”
季重莲握紧了木长空的手,表情郑重,“那你干爹还说了什么?”
“干娘!”
木长空唤了季重莲一声,目光却是缓缓转向了另一旁的木原野与霜姐儿,他们正开心地笑闹着,那么地无忧无虑让人心生羡慕。
半晌,他转收回了视线,对着季重莲点了点头,“我愿意跟着霍叔叔回去,让原野留在这里!”
“长空!”
季重莲心中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木长空,这个孩子早熟得让人心疼,才这个年纪就懂得为他人设想。
木长空不可能不知道要重新接受甚至融入一个环境有多难,就算那人是他们的父亲,可却也是排斥他们双生身份的一个陌生人,那是一个未知的命运,他不可能不感到彷徨和惧怕。
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
“长空,”季重莲压低了声音,关切道:“若是你想留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你,这里是你生活的地方,或是你想跟着干娘回到上京城里也行,咱们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木长空微微红了眼眶,却还是对着季重莲坚定地摇头道:“干娘,我知道您与干爹对我们兄弟好,但是我也想回去看看南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的母亲和父亲曾经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那是我们的故乡……再说霍叔叔也说了,父亲如今是一个人,没有半个亲人陪伴在他身边,所以我想……我想他是需要我的!”
“长空!”
季重莲的嗓音有些哽咽,这孩子说话的时候双手都在忍不住打着颤,却又恁是将心中的不安给压了下去,明明是不想走的,可他为什么……
“干娘,您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木长空摆了摆手,又有些眷恋地看了霜姐儿一眼,咬牙道:“霜儿妹妹喜欢和原野在一块,原野也很开心,我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快乐!”
“你这孩子……”
季重莲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心疼也有些不舍,却也知道木长空平日里虽然不爱说话但这性子却是尤其倔,若是他决定了,只怕谁也改变不了,这哪还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分明已经像个大人一般了。
“那你霍叔叔带来的那些人呢,就不怕他们回去告诉你父亲你还有个弟弟?”
季重莲也一直担心这一点,人心难测,若是南疆大王真地忌讳这一点,指不定其中一个孩子就危险了。
木长空听了却是浅浅一笑,仿佛成竹在胸,“干娘不必操心,霍叔叔说了那些人都是他的亲信,其他的人则被他下了蛊,没有人敢背叛他说出咱们兄弟俩的秘密!”
“果真是这样你干娘我才能放心!”
季重莲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早知道南疆的蛊术厉害,没想到连人也能操控,虽然听上去手段有些毒辣了,但只要能保证木家兄弟的安危,她这才能够放心让木长空离开。
“这事和你干爹说过吗?”
若是裴衍也同意了,季重莲自然没话说,他对霍达更了解,这个人可不可信,能不能托付还需要裴衍一句话。
“和干爹说过了。”
木长空点了点头,“干爹说我已经是男子汉了,能够决定自己的事,若是想清楚了他一定支持我!”
“好孩子!”
季重莲还能说什么呢,只无奈地叹了一声拥了木长空在怀,这样懂事的孩子哪个父母会不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