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之后, 一行人到了芮城。
在客栈订了两间房,解决了晚上的住宿,大家在一起简单地吃了些干粮, 男人们就先去为小阿娇张罗棺木和牵坟的事, 三个女人则留在客栈里。
公孙筠秀吐得混身发虚, 只能在床上躺着。刘杏儿也累了, 便去了另一间房歇觉。
孟巧巧百无聊赖, 于是坐在窗边,拿出针线开始纳鞋底。
公孙筠秀睡不着,侧脸看着她, 发现她纳的鞋底很小,不是大人能穿的尺寸。
“这是给一郎做的吗?”公孙筠秀顺势问了一句。
高一郎是二哥高山的孩子, 孟巧巧一直待他极好。听到这个问题, 孟巧巧的神色略微变得不太自然, 也没有立刻回答。
以为她与豹婶、刘杏儿一条战线,不屑与自己交流, 公孙筠秀尴尬地垂下眼帘,暗暗责怪自己多嘴。
可就在这个时候,孟巧巧却细声回道:“这是给我闺女做的。”
公孙筠秀复又抬眼,难掩诧异。据她所知,孟巧巧与李克勇膝下并无孩儿。
“老六抢我上祁山的时候, 我已经出嫁四年, 闺女都三岁了。”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 孟巧巧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 一边平淡地说:“我从前的夫家怨我生不出儿子, 断了他们家的香火,对我十分刻薄。落在老六手里, 我也反抗过一阵,可几番比较,祁风寨反而是个舒坦地方,所以没多久我就认命了。我闺女的亲爹为了面子,骗她说我已经死了。而我,因为不想再过从前的糟心日子,只好狠心把她舍下。可孩儿都是为娘的心头肉啊!放不下的时候,我就偷偷为她做点东西,然后托相熟的人送去。”
公孙筠秀曾听豹婶说过,孟巧巧也是山下抢来的,但并不清楚这些细节。平时只觉得她与李克勇感情堪笃,哪里知道表象下隐藏着如此残酷的现实。孟巧巧说得云淡风轻,眼底深处却透出清晰的痛楚。
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公孙筠秀只好将视线挪开。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仅仅是吃饱穿暖,又怎么会够?哪个女人不盼着自己的男人能多给些疼惜与怜爱?只是这盲婚哑嫁的年月,是好是歹全看运气。我一开始运气差,遇到先头那一个。还好后来转运了,再遇上老六。老六这个人呀,缺点一大箩筐,可他却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光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子将他推开。”
从未这般与人聊过心事,孟巧巧且当抛砖引玉,想借此解开公孙筠秀与陆惊雷的心结。见公孙筠秀也不言语,复又补了一句:“因为受过苦,所以惜福。你可懂得?”
公孙筠秀何尝不懂?她与陆惊雷一路风雨、满腿泥泞才走到今天,她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的道理。只是刘杏儿那边依然不够明朗,现在还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她不想功亏一篑。
孟巧巧也不是多事的人,见迟迟得不到回应,便甩手作罢了。毕竟比起豹婶那一边,公孙筠秀与她到底疏远了不少。既然点不透,她也不能把她戳个窟窿不是?
不再有人说话,房间里立刻显出几分空洞。
窗外,街市的喧嚣隐隐传来,嘈杂中透着烦闷。
除了备好棺木与马车之外,陆惊雷还去庙里请了两位僧人来为小阿娇做法事,想得十分周全。
掘开墓穴的一刻,刘杏儿不可抑制地哭得死去活来。陆惊雷一度担心张子青一个人没法将她带回祁山,好在随着孟巧巧苦口婆心的劝说,她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理智。
“杏儿,等我的平反诏书一下来,你就能重新回芮城开绣庄了。你要多少本钱,只管跟豹婶拿,我的钱都在她那儿,下山前我已经和她说好了。二哥也说你脑子活,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哥可等着赚了大钱,带我吃香的喝辣的。”
临别时,向来利落的陆惊雷也禁不住罗嗦起来。
刘杏儿与他青梅竹马,感情比一般兄妹只深不浅,如今离别在即,也不忍看他为自己放心不下,于是努力撑起笑容说:“你往后又要当将军了,这吃香的喝辣的不是应该你带着妹子我吗?”
闻言,陆惊雷嘿嘿一笑,可笑过之后,又变得有些沉重,“如果心里苦闷,别憋着,多找人说说话。寨子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人人都希望你好,别让大家担心知道吗?”
单手抚在女儿的棺木,刘杏儿迟滞了良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她这一点头,也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唯有公孙筠秀,视线谨慎地扫过她的面庞之后,心里仍是不太乐观。
察觉到她的关注,刘杏儿的脸色明显一暗。
“九哥,”上马车前,当着公孙筠秀的面,刘杏儿拉住陆惊雷的衣袖,最后提醒道:“你如今眼里只有她,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但妹妹求你,切莫丢了防人之心。你也说寨子里的都是亲人,如果你有什么损伤,痛的可全是亲人们啊!”
这话就像当面打在公孙筠秀脸上,陆惊雷心中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拂了拂袖子,硬起嗓子回了句:“我知道。”
公孙筠秀则撇开脸,远眺初春新绿的山头,假装一切与她无关。
一群人里,只有万安听得一头雾水。
就这样,张子青架着马车,带着刘杏儿与秦娇儿回祁山了。剩下的人则返回了芮城,住上一宿,第二天出发去平冗。
祁风寨虽是匪寨,但寨子里并没有奢靡的习气,所以李克勇在订房的时候习惯性地从节省的角度出发,只订了两间而已。他想着,孟巧巧与公孙筠秀一间,他与陆惊雷、万安一间,正好。
这样的安排本没有错,可此刻却让陆惊雷找不到与公孙筠秀单独说话的机会。
担心刘杏儿不留情面的话语让她伤心难过,陆惊雷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可此时若去加一间房,又等于驳了李克勇的面子。陆惊雷无法,只好强忍着,一晚上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围着公孙筠秀打转转。
因为陆惊雷看她的次数实在太过频繁,不光是公孙筠秀本人,其他人也无法忽略过去。
用过晚饭之后,孟巧巧干脆找了个由头,将丈夫和万安拉出门去,把地方让给陆惊雷和他媳妇。
“六嫂果然会看眼色。”
闲杂人等前脚离开,陆惊雷便拉着公孙筠秀往床上一倒,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不处。公孙筠秀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也懒得再提醒他什么叫基本的礼数了。
“竹儿……”
与媳妇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陆惊雷琢磨着该如何谴词用句的问题。但该说的他已经说得够多了,不外乎就是希望公孙筠秀再忍耐些,而公孙筠秀为了他,也的确是一门心思在忍耐,让他好多回都生出想对她道谢的念头。
其实不太想再讨论和刘杏儿有关的种种,公孙筠秀索性先开始闲扯:“原来六嫂有个女儿呢,你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这到底是义兄的家务事,所以陆惊雷从未在公孙筠秀面前提过。
“是六嫂自己和我说的。”公孙筠秀大约说了下白天的情形。
刘杏儿的事虽然闹心,却是陆惊雷与公孙筠秀夫妻同心的证明。所以烦恼的同时,他也忍不住有些得意。此刻,偏头瞅着公孙筠秀的面庞,他的语调也变得戏谑起来:“嗯,六嫂是想劝你认命跟着我,叫你别对我生二心呢!”
公孙筠秀的答案自是不用说,感觉陆惊雷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最喜欢她这模样,不经意的娇憨与自然的亲昵,这表明她对他的信任。这也是陆惊雷一直最想要,却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东西。
握起她的手,细细地吻过每一个指尖,他不禁沉浸在感动中久久不能自拔。
触着他的唇,感受着唇上的温热,公孙筠秀慢慢被甜蜜包围,只觉一切美好如画卷,忍不住又向他靠拢了些。
离开祁风寨,离开刘杏儿,也离开了那份如影随行的窒息。虽然马车的颠簸让她不适,可一想到未来那么多美好的日子在等她,眼前这点小困难也就无法在她眼中立足了。
就这样与陆惊雷依偎了好一阵,她几乎舒服得都要睡着了,才听他提起:“六哥对这事儿挺忌讳,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
“六哥不喜欢那个孩子?”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有芥蒂也合常理。
陆惊雷摇头:“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怕六嫂惦着女儿,会想离开他。”
“你们祁风寨里的人,难道都是情种吗?”想想李克勇,再看看陆惊雷,公孙筠秀不由笑开了花。
分辨出那笑容里有揶揄的意思,陆惊雷毫不客气地咬了咬她的指头。
“哎哟!你属狗的呀!”
还真的有点疼,公孙筠秀不服气,也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结果陆惊雷不但不躲,反而把手伸过来一寸。牙齿磕上他手背上的硬骨头,公孙筠秀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不意外看到陆惊雷捉狭的笑容。所以说,和无赖耍无赖,真心没胜算。
翻身偷了个香,压住公孙筠秀半边身子,陆惊雷有些认真地说:“其实我和六哥想法挺像。”
“像什么?”推了他两把,发现无有作用,公孙筠秀只能乖乖地往下听。
“我不想要孩子。”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陆惊雷的一双眼睛忽地幽深如井,探进去全是暗暗青苔。
“六哥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孩子?”公孙筠秀愕然。
发现她抓错了重点,陆惊雷惩罚性地在她鼻子上啃一口,而后说:“我是在说我的想法,六哥为什么没孩子,我怎么知道?!我不想要孩子,是因为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公孙筠秀沉默了,感觉此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她。此时情浓,足以填补她不能生养的缺憾,可彼时情淡,怎知他不会生出悔意?
“我知道……”
“你不知道!”
这话题他们已经讨论过很多回,每次见她伤心,陆惊雷都不好狠心说透。今天借着孟巧巧与李克勇的事,他决定好好谈一谈。
“小孩子对我来说,就是个麻烦。”
第一次郑重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陆惊雷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忐忑,于是小心地打量着公孙筠秀,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接受。
“为什么?”娶妻生子是何等天经地义的事,公孙筠秀不明白陆惊雷为何会排斥孩子。
“我是孤儿,不到一岁就被爹娘丢在祁山脚下,豹叔正好路过,把我捡了回去。”
这件事陆惊雷从前提过,公孙筠秀当时听得眼泪汪汪。可现在看他冷硬的神色,竟让她生不出同情,甚至有些畏惧。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会走上豹叔的老路,十三岁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很兴奋。可慢慢的,我开始明白他与豹婶为何不肯生养的原因。”
陆惊雷顿了顿,留了些时间让公孙筠秀消化他当初为了钱财杀害人命的事。
要知道,遇上她之前,他的世界根本不分黑白。他是祁风寨的人,祁风寨又是个匪寨,当上山匪对他来说何其自然。虽然没有邪恶到杀人如麻的地步,但这些年来,他的确是满手鲜血。
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可惜这个理由在陆惊雷看来理所当然,在公孙筠秀心里却残酷得令她心碎。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起初不分黑白是因为不懂黑白。再往后懂了黑白,世界却早已被搅成一片沉灰。
豹叔不肯生下孩子,是因为他不愿亲骨肉延续自己的罪孽。就好像陆惊雷进了祁风寨,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山贼。豹叔如果有孩子,也免不了要走上这条老路。所以,他宁可不要。
“我在军中能混得出路,是因为我豁得出去,不怕杀人。取人性命对我来说,就像在砧板上切菜一样简单……”
谁能想到这身杀人的本事,也能助他走到正道儿上来?陆惊雷苦涩一笑。
“你其实是不想连累自己的孩子对吗?”
听到“杀人”两个字,公孙筠秀就头皮发麻,但还是试着揣测陆惊雷的想法。
“就算是吧。”陆惊雷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沉闷地说道:“我不想教完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再告诉他,爹爹其实一直都在做错事。”
“惊雷……”公孙筠秀一阵难过。
她一直以为陆惊雷并不在乎山贼的恶名。他总是给人一种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错觉。原来在他心里,一直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表面上毫不在乎,只因为无从挽救。
“从前你是没得选,不能怪你。”
公孙筠秀用双臂圈住他,轻轻地拍抚他的后背,就像安慰一个无辜的孩子。
“你现在已是军中大将……”
“杀敌不也是杀人吗?”
公孙筠秀被他反驳得一愣,但很快就接道:“可现在你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啊!”
虽然不是很情愿看他冲锋陷阵,但她却庆幸他可以以此为契机摆脱山贼的身份。即使干的都是伤人性命的活计,但至少这一次有一个正义的理由。
“总之,孩子是个麻烦。我不想要。”陆惊雷无声地冷笑着,说:“你生不出来最好。”
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语,却像蘸了盐水的鞭子,反正抽打着背上同一个地方,让公孙筠秀痛得满地打滚,却偏偏看一眼都困难。
“而且,孩子生出来,肯定会把你分走。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许围着我打转!”
公孙筠秀正难受的时候,陆惊雷又补了一句没正形的,打破了当前的严肃与拘谨。也让她心里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孟巧巧与丈夫、万安回到客栈,敲了半天门才等到陆惊雷把门打开。
万安直觉屋中气氛十分暧昧,于是来回瞄了瞄将军与将军夫人,发现他俩的衣着稍斜,鬓发微乱,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陆惊雷看他憋笑憋得一脸古怪,忍不住在他脑后呼了一巴掌。
“走了!大家早些睡,养足精神,明天早点出发!”
说完,陆惊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两个女人的房间。
公孙筠秀目送他离去,双手捧着肚子,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着,神态就像十月怀胎似的,可那里偏偏除了平坦还是平坦。
“怎么?肚子又不舒服了吗?真的不用请大夫吗?”孟巧巧关心地问她。
她摇摇头,表示不用。
白天孟巧巧就这样提议过。因为张子青自觉医术不佳,阿娇死后就不再给人号脉。尤其公孙筠秀还是陆惊雷的女人,他更怕弄出差池,对兄弟无法交待。所以孟巧巧才会建议她另外找大夫瞧瞧。
可公孙筠秀现在已经完全不想看大夫了。
孟巧巧对她说,女人怀了孩子也会流血,不过一般不会像行经时那样汹涌。而公孙筠秀昨天才见着红,今天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实在是蹊跷。再加上张子青说她体寒不易受孕都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这期间,公孙筠秀被陆惊雷用各种补药喂养着,房事又一直不曾断过。她怀疑……
怎么到了今天,陆惊雷反而不想要孩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