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筠秀不敢怠慢, 立刻净了手,拿着药瓶走到他身前。
药瓶里装的金创药是大王子差人送来的,据说疗效奇佳。张子青一直在用它为陆惊雷治伤, 看上去就是平平无奇的药粉, 倒在伤口上就行。
陆惊雷行动不便, 衣服扒到肩膀就得靠人帮忙了。公孙筠秀放下东西, 费了点力气才把他的衣裳褪下来。
因为怕影响伤口愈合, 除了腰上的刀伤缠了白布之外,背上并未特别包扎,只是拿巾子盖了一层, 以免弄脏衣物。所以一除下他的衣裳,公孙筠秀就看到满背狰狞。
纵横交错的, 有深黑的血痂以及大片青紫淤痕。一道道一棱棱, 不遗余力地显示出前几天的惨烈。
之前张子青为陆惊雷换药的时候, 公孙筠秀都在一旁守着,可从未像今天这样仔细看过。她知道伤势不轻, 却没想到每一眼都如此触目惊心。
久久不见她的动静,陆惊雷不耐烦地询问道:“伤口裂了吗?”
“没。”公孙筠秀稳了稳心神,小心地问:“腰上疼不疼?”
腰上有白布缠着,公孙筠秀看不见伤处,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按压露在白布边缘的皮肤, 想检查有没有渗血。
她的指尖有些凉, 刚触上去陆惊雷就不自觉地颤了颤。
“不疼。”闷着头, 他含混地说:“痒。”
公孙筠秀松了口气, 慢声细语道:“伤口在长肉呢, 肯定会痒的,忍忍就好了。”
“忍不住, 你帮我挠挠。”
虽然知道这形容并不合适,公孙筠秀还是感觉此刻的陆惊雷像在撒娇,与前一刻那个言辞犀利的家伙判若两人。
“这怎么挠?会把伤口弄破的。”
看着那满背伤痕,公孙筠秀只觉得有心无力,下手的地方都找不着。
“不知道!随便挠两下啊!太他娘难受了!”
说着,陆惊雷急脾气又上了来,反手就要往背上抓,好像那后背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公孙筠秀吓得连忙捉住他的手,哄孩子似地哄着这位大爷:“好好好!你别乱动!我帮你,我帮你挠还不行吗?!”
得了她的保证,陆惊雷的狂躁才平息下来,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允。
再次看了看那些正在愈合的伤口,公孙筠秀很是伤了下脑筋。直接挠是肯定不行的,她只好重新用巾子盖住伤口,然后替他套上中衣,用手轻轻地按压他的后背。
“我轻轻给你揉,要是疼了你就告诉我。”
陆惊雷默许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任她摆弄。
揉了两下,公孙筠秀又觉得不妥,这样太容易冻着,于是抖开被子替他盖上。为了方便动作,她索性找来椅垫放在床上的地上,然后自己跪上去,专心为陆大爷挠痒。
侧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陆惊雷微微有些喜悦,但更多的是不舍:“地上凉,一会儿你的膝盖要疼了。”
“没事,垫着东西呢。”
公孙筠秀并不在意。说到底,陆惊雷会受伤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如果她的付出能减轻他的痛苦,跪一跪又有什么关系?
掌心能感觉到他背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公孙筠秀小心翼翼的,揉两下就问一问:“疼吗?”
“不疼,再重点都行。”
陆惊雷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余光瞥见她的右手放在床沿,忍不住握在手里,从指甲到骨节,一点点细看摸索。
公孙筠秀很不自在,想甩开他却被他瞪了一眼。怕再惹到这个霸王,莫名其妙又起一场争执,只好由他去了。
她的手掌不宽,指头却十分纤长,根根粗细均匀,平放时会让人有种柔若无骨的错觉,弯曲时仍是瘦弱,却能显出几分韧力。
陆惊雷忽然想起公主说过的话,三王子曾经赞叹公孙筠秀十指灵通……
成为乐女之后,抚琴是公孙筠秀赖以生存的唯一技能,所以她开始特别注意保护双手。乐女们用来敷脸的珍珠粉都被她拿来用在手上。指甲不仅要时时保持干净整洁,长度也必须合适抚琴,太长或太短都会碍事,所以必须精确掌控。
到了冬天,她更是格外小心,杜绝一切让双手冻伤或皴裂的可能。南彩儿曾经取笑说,如果她把花在手上的心思都用到保护膝盖上,老寒腿估计都能痊愈了。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头,但双手一有什么不适,她就会觉得忧心忡忡,就像乘着一叶扁舟漂泊在江河里,生怕一个浪头打过来,舟倾人溺。
“不生气了?”见陆惊雷抓着自己的指头翻来覆去看个没完,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公孙筠秀终于提起勇气与他继续之前的话题,“动肝火最易伤身。为了一点小事气坏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陆惊雷以为她要教训他,五指一收,立刻将她的右手捏紧,警告意味浓重。不待他发作,公孙筠秀立刻接着说:“我没想要丢下你去照顾别人。我知道你看重我……”
偷偷地看了看他,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公孙筠秀才麻着胆子将心里想的统统倒出来:“我能安心留在这里,依靠的是你。而诸莹此时留下,却是无依无靠。公主把她赏给你,名义上她就是你的人。我与她姐妹一场,所以希望你能为她安排一个好去处。”
见陆惊雷若有所思,公孙筠秀又补充道:“伤兵营只是暂时的吧?我希望你能为她安排一个长远的去处,让她不用再为以后的生活担忧。”
把诸莹塞去伤兵营的确是临时想到的权宜之计,但陆惊雷也是想着公孙筠秀之后也要过去跟着张子青,有诸莹在前面为她开道,也能让她适应得好些。公孙筠秀一直惦记着要去照顾诸莹,陆惊雷却想让诸莹以后能照顾公孙筠秀。
“你不希望她留在我身边?”
陆惊雷脑子转得飞快,很快便领会到公孙筠秀隐晦的言下之意。
被看穿了心思,公孙筠秀面上一红,立刻答道:“她想回北泽。”
陆惊雷笑了,十副了然的模样。
公孙筠秀知他肯定以为自己是犯妒生嫉,可明明就是他自己无心诸莹,诸莹更加心不在他。白白担了妒妇的名声,却又无从辩解,公孙筠秀心里不由恨恨的,左手一时失了力道,重重压在陆惊雷背上。
“哎哟!”
陆惊雷一声呼痛,她吓得赶紧把手抽出来,不敢再碰他分毫。
“没事,别怕。”
侧起身,笑着拉过公孙筠秀的左手,将她的两只手同时收在自己的掌心,陆惊雷的脸上浮起毫不掩饰的温柔。
“竹儿。”他唤她。
双手被他捂得发热,热到发痒。公孙筠秀只想用力搓手,有些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我只想要你,其他人谁也不要。”
面对他的直言不讳,公孙筠秀根本招架不住,恨不能撒腿就跑。可跪着的双膝与她根本不是一条心,好半天都只是颤颤地守在原地。
眼看着陆惊雷抬手伸向自己的耳畔,公孙筠秀忽然想到:“为什么公主要把诸莹赏给你?”
公主想带公孙筠秀回北泽还可以勉强理解她爱才惜才,舍不得公孙筠秀出色的琴艺。可将诸莹留下的理由是什么?为了嘉奖陆惊雷吗?不像。她明明是临时起意,才将诸莹留下。公孙筠秀想不明白。
“还能为什么?为了找麻烦呗!”
陆惊雷收回手。知道公孙筠秀对他还有些抵触,他也不想急进。反正他现在正在养伤,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可惜了刚才的好氛围。
“为什么她要特意留个人给你找麻烦?”公孙筠秀开始刨根问底。
陆惊雷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为了给你找麻烦?”
隐隐觉得他有事隐瞒,但看他略显无赖的笑容,公孙筠秀知道自己已经问不出东西了,只好就此作罢。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平静。她还抽空去看过诸莹。有张子青的照拂,诸莹在伤兵营适应得还不错。
陆惊雷的伤势复原迅速。张子青准许他下地活动之后,他便常常去到大王子那边商讨军务。
闲时,他依然会让公孙筠秀为他读兵书,书写依然随公孙筠秀的习惯使用左手,连笔迹都在模仿她的。每每看到这个七尺堂堂的男人在纸上写满娟秀清丽的小楷,公孙筠秀就有些忍俊不禁。
若要说这段日子有什么不如意的,大约只有巴托城的天气了。
三天前气温骤降,紧接着一场暴雪落下来,足足积了三寸厚。纵是适应了严寒,这样恶劣的程度也让人措手不及。
公孙筠秀体质偏弱,遇上这种天气自然叫苦不迭。原本陆惊雷还肯放她去住之前与诸莹她们共同居住的屋子,前晚却强行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他的理由很简单,天气太冷,他怕公孙筠秀自己一个人睡会冻着。
这里不比北泽宫廷,没有充足的炭火可以供她取暖,夜里的确冷得厉害。公孙筠秀原本担心陆惊雷另有所图,但两个晚上下来,他还称得上规矩,她也就安下心来。
冬日夜长,才过酉时天便黑了。
陆惊雷去了大王子那里一直不见折返,公孙筠秀独自用过晚饭,感觉百无聊赖,便将自己的鸣幽琴搬了出来。多
日不曾弹奏加上气温变化,琴音微微显乏。
细心地调过轸弦,她抬手轻抚,幽幽琴韵划破寒夜凄清,润透而出。时而如轻波推涟漪,缭绕烟雾起。时而风高卷狂浪,云水奔腾急。
公孙筠秀闭上眼睛,将自己交予琴弦,抛开宫商角徵羽,动静皆随心意,越奏越淋漓。
她忘了夜宁声远,那琴音飘飘荡荡,很快传遍了整座城主府,当然也包括大王子房中。
陆惊雷刚与大王子商定了一项要事,忽地听到琴乐,不禁有些失神。
大王子也跟着侧耳,随后轻声说道:“潇湘水云。”
“什么?”陆惊雷不解。
“她弹的这首曲子,名曰潇湘水云。”
整个城主府里只有公孙筠秀一名乐女,大王子不用猜也知道这琴音何来。但见陆惊雷对曲乐一窍不通的样子,他不由摇了摇头,随后难得柔和地说:“你下去吧!明天就要走了,好好与她告个别。”
“是,末将告退。”陆惊雷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一曲毕,公孙筠秀正想再抚一曲,就见陆惊雷推门而入。
自然而然地起身相迎,为他扫去肩头的雪花,取下大氅,公孙筠秀动作娴熟,俨然一副贤妇模样。
看时辰不早了,陆惊雷又累了一天,她服侍他整理了一番,便催促他直接躺到床上。倚在床头,陆惊雷示意她继续抚琴。
相处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为他抚琴,于是她问:“你想听什么?”
“刚才那个就成,潇湘水云?”
没想他这样的莽人居然知道曲名,公孙筠秀不由嫣然一笑,随即抬手拔弦。
从未见她如此放松地对自己笑过,陆惊雷措手不及,竟有些痴了。
琴音再起,曲调落入他的耳中,有声似无声。他的所有感官都停在她的脸上,贪婪地抚过她的眉眼,游走在她飞跃的指尖。
明明是滴水成冰的寒夜,陆惊雷却觉得躁热难挡,那滋味既陌生又熟悉,直将他折磨得面红心跳。
强忍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算了,别弹了。”
见他缩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模样,公孙筠秀连忙起身走近,关心道:“困了吗?”
没有抬头,陆惊雷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颊边。清凉的感觉瞬间缓解了颊上的滚烫,让他舒服得直想叹息。
“大军已经到巴托了,明天出发攻打乌兰。”亲了亲她的手背,陆惊雷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