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陆惊雷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平冗。
当邹大夫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忙不迭地拖着两条不太利索的老腿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单骑快马直奔永邺而去, 连蒙覃都被丢给万安全权负责。
又花了半个月, 陆惊雷终于到了永邺。
入城之后, 他径直跑去了平王府。平王还未下朝, 王府的侍卫认得他, 便让他进门等候。
陆惊雷坐不住,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地面都被他硬生生地踱出两道痕印来。侍卫们纷纷揣测, 是不是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
临近午时,平王的车驾姗姗回还, 同行的还有户部侍郎左玄成。左玄成是开国郡公左思涌的嫡孙。
当年大贪官韩元梦被抄家之后, 宅邸充公。北泽王想变卖了拿银子充实国库, 结果因为宅子造价太高,有价无市。最后想了个折中法子, 将它一分为二。祖业颇丰的左家被帝王半哄半迫地买下了一半,另一半则留在了皇家。
大王子晋封平王时,当今的北泽王将韩元梦留下的半边宅子赐给了他。而左玄成是左思涌的后人,自幼长在另外半边宅子里,因此顺理成章地与平王做了邻居。不过, 陆惊雷可不认为左玄成跟在平王身后, 只是顺路回家而已。
十五年前, 老郡公左思涌的独子、左玄成的父亲——左望贤意外身亡。老郡公不堪重击, 没多久就跟着撒手人寰。当时左家嫡系只有年幼的左玄成, 旁系的叔伯兄弟虽然也有几个在朝为官,但始终没有一个能成气候。
左家失了顶梁柱, 转瞬间风雨飘摇。十数寒暑,几度春秋,只能在不可避免地衰败中艰难维系。而这凄凉的景况直到左玄成长大成人,在科考殿试上一举夺魁,才算是有了起色。
程仕之中探花那一年,状元得主正是左玄成。
陆惊雷远在边关,只识金戈铁马,对朝中人事一知半解。他会认得左玄成,是因为左玄成曾经两次押运粮草前往平冗。平王也赞他是同辈中的翘楚,并且有意网罗。可左玄成这个人狡猾得很,一直不肯明确立场,若即若离了好些年。不过现在再看,多半已经投到平王门下了。
随侍才将平王扶到特制的轮椅上坐好,陆惊雷就上前拜见,行了个大礼。
看到本该在前线打拼的大将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向擅长控制情绪的平王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在这里?”
“战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末将特地亲自把蒙覃押回来,交给王爷处置。”陆惊雷跪在地上,抬头挺胸,迎接平王的质疑。
表情恢复成一惯的高深莫测,平王扫了扫四周,而后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他人在哪儿?”
“囚车慢,还在后头呢!”没有丝毫畏缩,陆惊雷的回答依然是理直气壮。
左玄成一听这正儿八经的鬼话,忍不住弯了嘴角。陆惊雷瞥到他,立刻大大方方地回了个笑容。
平王自然也不会信,可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之后,却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拍了拍身下的轮椅,令道:“去浮云阁吧,子捷也一道过来。”
子捷是左玄成的表字。见平王叫上了自己,左玄成立刻跟了上去。
浮云阁是平王府内的一座六角阁楼,建在怪石垒砌的一座矮山,规模比较小巧,有点类似女儿家的绣楼。平王中意它遗世独立的味道,所以虽然府中另有书房,他多数时候都只在这处停留。
为了方便他的轮椅出入,通向浮云阁的阶梯被填成了坡道。陆惊雷推着轮椅,左玄成在一旁跟着,遇到难走的地方,适时地帮上一把,示好之意明显。陆惊雷从善如流,并不排斥多个朋友。
入阁之后,平王并没有立刻开始交谈,而是抬头将陆惊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一直忙着赶路,陆惊雷无心修缮边幅,一脸胡碴不说,衣摆上还满是尘土痕迹。面对平王的审视,他只是轻松随意地站着,左手自然垂在腿侧,右手搭着配刀的刀柄,模样天不怕地不怕,坦然中掺杂着几分匪气,臣服却不够谦逊。
“你可曾听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平王显然猜出了陆惊雷擅离职守的原因。
“什么种?”
陆惊雷虽然不通文墨,但联系前后也能猜出个大概。不过看看眼下的形势,他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
平王也不纠结,继续说道:“本王一直对你信任有加,委你重任,希望你能有大作为。可你屡次视军规如无物,任性妄为,难道是认定了本王顾念旧情,不会严惩于你?”
陆惊雷跟在平王身边的日子不短,见他眉头微挑,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炯炯如烈焰焚物,便知他真的动了怒气。
陆惊雷也明白“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于是将头一低,收敛了锋芒,恭谦地说道:“末将不敢。”
“连皇权都不放在眼里,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吗?”平王冷冷一笑,似无奈又似威胁,“本王最倚重的大将偏偏是个情种,一遇上女人的事就分寸尽失。你说,这究竟是你的失败,还是本王的失败?”
知道平王已经完全看穿自己,陆惊雷并不想狡辩,但有一点他还是要澄清一下:“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让末将失了分寸。”
话音落后,整个浮云阁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左玄风几乎能看见平王周身的气压,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陆惊雷并无畏惧,对上平王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王爷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要投效朝廷。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走不到这一步。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个人不行。”
“你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一切回归原位,平王再度变回之前看不出情绪的模样。这样的他才最可怕。
“我和她是一条命。”
没料到陆惊雷会这么回答,左玄成不由侧目。平王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冷冷地提醒道:“听说她怀了端显的孩子。”
反射性地将手中刀柄握得更紧,陆惊雷问:“王爷知道筠秀现在在哪儿吗?”
“她在程仕之府上。”
下朝回来就遇上陆惊雷,平王身上朝服还未换下。大片绛紫映着金色麒麟,四爪犀利,龇牙裂目,看久了就像要扑出来把人咬上一口似的。
陆惊雷忍着,不让自己把内心的不耐表现出来,“王爷如果没其他事,末将就先告退了。”
“你打算怎么把人从程府带出来?”平王问他。
陆惊雷按住刀柄,目露凶光,“她是我的妻子,我倒要看看程家谁敢拦我?”
“绮儿把她安置在程家的,多半是王后在背后授意的。程仕之可是朝廷命官,你难道打算杀到他家里去抢人不成?”
陆惊雷不语。如果得罪王爷不用付出代价,他真想骂他办事不利,把自己的两条腿都陪了进去,还是让那老妖婆兴风作浪到现在。
平王又说:“而且你就一个人,真要打起来,你确定能占到上风?”
程仕之十分了解陆惊雷的为人,既然敢收留公孙筠秀,就不可能对他没有防备。陆惊雷可以以一当十,但若遇上二十个、五十个,哪里是他一人杀得过来的。平王说这些,是想劝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陆惊雷虽然个性蛮横,但并不愚蠢。这些事平王考虑到了,他也考虑到了。
“王爷放心,我从前是干什么讨生活您最清楚。如果连个人都弄不出来,我那十几年山贼岂不是白当了?”丢下这句,陆惊雷大步一迈就要离去。
“陆将军!”
这次,拦住陆惊雷的是左玄成。
“在下知道将军身手了得,可尊夫人临盆在即。她一个弱女子,不但一点功夫都没有,还挺着个大肚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将军就不怕一尸两命吗?”
这话不假。陆惊雷虽然自信,但此事关系到公孙筠秀的安危,他也不敢太过乐观。
见陆惊雷有了迟疑,左玄成飞快与平王对视一眼,立刻再接再厉地说:“在下倒是有个稳妥的法子,但是要耗费些时日,不知道陆将军有没有兴趣?”
最见不得人在紧要的时候卖关子,陆惊雷停在原地,横眉冷眼地等他继续。
左玄成假装没有看到他恶狠狠地表情,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陆夫人是程仕之的表妹,程仕之对她一直关爱有加,如果她能说服程仕之弃暗投明,那么彻底扳倒王后一党就指日可待了。只要王后倒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再是问题了……”
左玄成并不是三姑六婆,但要在朝堂上生存,耳听八方是必不可少的本领。程仕之与公孙筠秀之间早有传闻,才会让他有此一计。
一听到“关爱有加”四个字,陆惊雷的眼神就从凶恶转成了狠戾。
左玄成看得惊心,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跳到他身上,剥他皮,喝他的血。但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了。而且,他也不打算收回来。
“三王子是王后唯一的儿子,他生前没有其他子嗣,王后若想东山再起,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争权夺位的最好工具。”
“筠秀怀的是我的孩子!”陆惊雷根本不信公孙筠秀会红杏出墙。
左玄成摇头叹息:“其实孩子是谁的并不重要。现在已经流言满天了,只要王后坚称孩子是三王子的遗腹子,那孩子就必定能继承三王子的衣钵。现在王后圈着陆夫人,为的是等孩子顺利降生。她只怕已经做好了留子去母的准备,对她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完全消除后患。”
别看左玄成年纪不大,说服人心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
陆惊雷反复细想,觉得他句句在理。可程仕之是尚书左仆射王令的女婿,王令又是王后一党的中流砥柱。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利益息息相关,前途相辅相成。若没有相当诱人的条件,程仕之怎么可能转投他人?
左玄成话里话外那意思,难不成是想让公孙筠秀去使美人计?
陆惊雷顿悟之后,收回脚步,转身看向平王。
前太子被废,平王看似重新得势,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后及其家族苦心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任平王用尽气力,依然无法一举拔除。
而他的父王,一直对自己的统治过于自信,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人左右多年。再加上北泽王偏宠平王的生母陈贵妃多年,导致心中一直对王后存着愧疚。正是这份愧疚,才让王后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宫廷倾轧的重重危机。
父王迟迟不立新太子,尘埃始终飘浮在空中。派系争斗愈演愈烈,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动摇国本。
尽管平王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真的已经有点黔驴技穷了。利用公孙筠秀是下策,但若不用这下策,他也许就连“策”都没有了。
陆惊雷思考的方向却和平王、左玄成不太相同。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王后不倒,公孙筠秀对平王也是个隐患。他们既然想得到要让公孙筠秀去策反程仕之,那肯定也会想得到,万一计划失败,直接除去公孙筠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本能的,陆惊雷再次用力握了握手里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