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陆惊雷记起公孙筠秀脆弱的膝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公孙筠秀则一心牵挂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六公主。
六公主依然抱着小祁风, 不肯假手他人。遇上公孙筠秀的视线, 整个人就像披了霜雪, 寒至冷冽。
“奴婢公孙筠秀, 见过大王、王后, 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平王、诸位大人。”公孙筠秀三叩其首,行了大礼。
北泽王打量了她一下, 说:“抬起头来说话。”
“是。”
公孙筠秀依令抬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了北泽王, 发现他比记忆中老态许多。头发枯黄稀疏, 脸上虽无太多皱纹, 可神情疲惫,看上去精力欠奉。不过他早年在征战四方时曾遭重创, 如今身体不济也不奇怪。
北泽王御座之下,王后与陈贵妃一左一右于下首正襟而坐,一干练一婉约,各俱风华。再来便是六公主和轮椅上的平王,其他臣子则一律分立两侧。
仔细看了看, 北泽王才问道:“你曾是六公主远嫁大邱的陪嫁乐女之一?”
“回大王, 奴婢正是当年八名陪嫁乐女之一。”
北泽王点点头, 若有所思。当年三王子几乎以乐府为家, 公主陪嫁的乐女都是他一手挑选的。不用多说, 北泽王已经认定公孙筠秀与三王子渊源不浅。
程仕之不由着急,忍不住看了一眼平王。平王倒是沉得住气, 面上全无动静。
见北泽王迟迟没有下文,倒是六公主耐不住了,直接对公孙筠秀说道:“父王召你过来,是要问你这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你老老实实交待了,若敢欺瞒君上,只有死路一条,懂吗?!”
公孙筠秀转头看了六公主一眼,立刻额头触地,叩首宣誓说:“大王在上,奴婢不敢欺瞒。”
北泽王揉了揉额角,面上疲惫更重了。他问:“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稍稍停顿了一下,公孙筠秀才略微颤抖着答道:“回大王,是三王子。”
程仕之与左玄成皆是一愣,连一直不露心思的平王也皱起了眉头。
“你胡说什么?!”最先跳起来叫嚣的是陆惊雷。
他们没有料到公孙筠秀会如此作答。虽然事先不曾叮嘱过她,但程仕之弹劾王令之后,一切都摊上了台面,她早就没有撒谎的必要。更何况现在是北泽王亲自在问话,欺君罔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筠儿……”
程仕之面色有些发青。这事儿是他起的头,前面说的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公孙筠秀作为人证,证词却与他南辕北辙,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不等程仕之询问,跪在一旁的陆惊雷长臂一伸,抓住公孙筠秀的两只胳膊,猛力地晃了她两下,吼道:“你疯了吗?是不是有谁威胁你这么说的?!”
“放肆!圣驾在此,岂容喧哗?”
王后喝斥了陆惊雷的鲁莽,殿内侍卫立刻将陆惊雷架开,公孙筠秀跌坐在地,扭过头不去看他。
“陆夫人,程大人刚才已经将你受王后胁迫,不得不谎称三王子是孩子父亲的事告诉大王了。你不要怕,把事实说出来吧!”左玄成也怕公孙筠秀脑子转不过弯了,误了大事,索性直接引导于她。
“那是……奴婢骗了程大人。”瑟缩成一团,公孙筠秀好似寒地里哆嗦的刺猬,身上的刺还早已被人拔去,“陆惊雷打伤了程大人,奴婢怕他也会伤害奴婢和孩子,只好谎称孩子是他的。”
“你——”
陆惊雷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公孙筠秀说的这些,他一个字都不信!努力压抑住怒气,他开始思索她如此行事的动机。
“大王明察!陆惊雷原是祁山匪寇,奴婢路经祁山是被他劫持,几经生死才逃出他的魔掌。后来有幸遇上三王子,得他垂怜,生下这个孩子。奴婢自知身心残败,不配做孩子的母亲,但求大王庇护,让他认祖归宗。奴婢愿意一死,为他洗去身世污点。大王慈悲,求大王成全!”
若论逼疯陆惊雷的本事,公孙筠秀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听她竹筒倒豆子似地一通劈劈啪啪就将整件事盖棺定论,陆惊雷真恨不得将她掐死。
“有大王在这里,你还不敢说实话,你到底在顾忌什么?!你是傻子吗?!”用力甩开钳制自己的人,陆惊雷又要上前,却再度被人制住。
“我说的就是实话。”公孙筠秀依然不敢看他,不过话语间并未动摇。
“你再乱说一句试试!”
陆惊雷终于爆发了,满身戾气,两名身强力壮的御前侍卫一时不察,被他徒手掀翻。眼看他捞住公孙筠秀的胳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程仕之以为他要对公孙筠秀不利,也扑了上去,不过还未近身就被陆惊雷踹出去老远。
公孙筠秀见程仕之无辜受累,也是又气又急,忍不住替他回踹了陆惊雷一脚,高声道:“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拿旁人撒气!”
陆惊雷本就火气旺盛,虽然被踹得不痛不痒,却无异于火上浇油,撸起袖子就摆出要揍人的架式,嘴里骂骂咧咧:“他奶奶的!真当爷舍不得打你是吧?!”
见这一幕,王后也怒了,立刻高声令道:“快拦住他!成何体统!”
御前侍卫可不是吃素的,除了跌倒的立刻弹身而起,另外又有两人加入了战局。其中一人更是在陆惊雷背后抽出了武器。
明晃晃的刀光看得公孙筠秀心头一凛,动作快过脑子,她本能地抱住陆惊雷,大叫道:“不要!”
“大王!”同时响起的还有陈贵妃的尖叫。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陈贵妃,发现竟是北泽王毫无预警地瘫倒在座椅上。
陈贵妃已经冲了过去,王后也不甘落后,立刻扶住北泽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快去叫御医!”
“宣御医!”
两人一前一后下令,话音落下时忍不住互看对方。陈贵妃一如既往,收获了满目寒霜,但这一次她并未闪躲,而是挺直背脊,寸步不让。
其他人都慌了手脚,还是平王比较镇定,立刻吩咐宫人将北泽王送回寝宫。
陆惊雷不过分神了半秒,便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公孙筠秀身上。他试图弄清楚公孙筠秀反常的原因,可捏住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却只从她眼中看到成片的混乱。黝黑的眼珠四下乱转,就是不肯在他脸上停驻。
心痛到无以复加,陆惊雷抬头,发现六公主正在盯着自己。低头再看公孙筠秀的一脸焦虑,视他如蛇蝎的表情,陆惊雷不再迟疑,用力将人掼到地上。
倒地的瞬间,公孙筠秀受过伤的小指先磕在坚硬的青砖上,连累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像是感应到母亲的苦难,公主怀中安静的婴孩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公主慌乱地哄着,发现陆惊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由将双臂收得更紧。
“筠儿!”
程仕之还被左玄成扶着,见公孙筠秀被陆惊雷弄伤,又想上去帮忙。可左玄成怕他再吃亏,死死地将他拦住,让他只能对着陆惊雷干瞪眼。
侍卫们趁机一拥而上,终于重新控制了陆惊雷。宫人也将公孙筠秀从地上搀了起来,她低头抱着受伤的手,看不清表情,却能听见她不停地抽冷气。
“把他们看管起来!”王后临走时留下命令。
平王没有反对,却对左玄成使了个眼色。左玄成微微点头,以示会意。
御医来得很快,却和往常一样,拿不出什么良方。
北泽王的身体是从近半年开始,日渐崩坏。早年征战的旧创加上年岁来了之后无可避免的衰老,让他好似一段朽木,由内而外的腐败了,除了化归尘土,别无他途。
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可始终无人说破。
就在陈贵妃守在北泽王的床前,黯然神伤之际,王后却突然开始发难:“段太医主持太医院也快一年了吧,好像从你执掌太医院起,大王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如此无能,却能将位置坐稳,真是奇迹!”
在场的众人都知段太医是陈贵妃举荐的,王后这一说无疑是一巴掌打在陈贵妃的脸上。
陈贵妃当即变了脸,但身份与涵养都由不得她发作出来。段太医更是趴在地上,不敢反驳,更不敢抬头。
“王后娘娘,微臣斗胆,想为大王再诊一次脉。”
插话的太医院名不见经转的一位中年大夫,姓苗名立。他由民间选拔而来,入职太医院多年却一直没什么建树,所以连宫人对他都无甚印象。
陈贵妃见他此时发言,总觉得蹊跷,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平王。
平王回视母亲,眼中闪出同样的疑虑。
“要诊断还不快些?”王后不耐烦地准了他的奏请。
只见苗立立刻上前,跪在北泽王床前,不仅仔细探了脉象,还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他五官和皮肤。动作间不慎带落了北泽王的一撮头发,看得陈贵妃心疼不已,王后脸上的杀意更是藏不住。
若不是北泽王这些日子一直有脱发的现象,苗立此刻只怕已经人头落地了。
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苗立终于停了下来。
“如何?”王后迫不及待地问他。
突兀地看了看平王,又看了看仍然跪着的段太医,苗立清了清嗓子,颇为迟疑地说道:“微臣以为,大王的症状不是病……是毒!”
一语落地,四座皆惊。
“苗立!话可不能乱说!”段太医差点没跳起来。
“太医院的大夫都说是旧疾所致,你从何断出是毒?!”
与段太医同样的紧张的还有陈贵妃。乍听丈夫中毒,惊吓程度就已不浅。再加上她独享圣宠多年,比王后更亲近北泽王。北泽王如果被人下毒,她必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叫她如何能不惊恐?
苗立额头点地,唇嘴微颤,却不无清晰地说道:“大王这一年来总是容易疲惫,健忘、头疼、无法安枕。现在身上又出了疹子,眼赤龈肿。微臣入宫前曾周游四方,途经西边的朗夷国时,见过类似的症状,都是因为朱砂……”
不容他说完,段太医便吹着胡子责斥道:“胡说八道!老夫行医数十载,怎么会连朱砂毒都诊不出来?大王疲乏是因为忧心国事!身上出疹子是因为天气湿热!你区区一个民间大夫,居然敢在此处信口雌黄,你……”
“闭嘴!”王后极不客气地打断了叫嚣的段太医,“听他把话说完!”
苗立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才继续说:“寻常朱砂毒症状来得急,要诊断的确不难。但微臣当初在朗夷见到的病人,并不是直接中的朱砂毒,而是因为常期接触朱砂提炼的一种毒素,侵蚀了五脏六腑,才……”
“什么毒素?”这一次,问话的是平王。
“当地人称之为水银。朱砂加热时,用器皿罩住,再冷却之后就会得到那个东西。很像水,不过是不透明的银色水。朗夷盛产朱砂,当地人把朱砂加工成水银后,用来防止尸、尸体腐烂。”
朗夷人相信人死后可以重生,所以一直致力于保存尸体。平王以前也听过水银,却从不知此物可以慢慢致人死地。
陈贵妃不由慌乱起来,“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这水银之毒可有解药?!”
苗立一脸沉重,悲叹道:“微臣无能,此毒无药可解。”
瞟过母亲惨白的脸孔,平王仍是不露声色。视线在北泽王与王后之间游移。
只见王后眼锋一扫,随即冷冷地分析道:“大王只有批折子才会用到朱砂,那些朱砂也有专人掌管,没有人敢去乱碰。至于水银,我北泽民间都不曾有,更别提宫里了。大王不可能自己接触到,苗太医觉得他是因何中毒?”
“这……”苗立再次俯低身体,语调痛心疾首,“只怕是有奸人,将它掺进了大王的吃食里。大王常年累月的服用,身体就被慢慢拖垮了。若不是症状严重至此,微臣又刚好去过偏远的朗夷,也断不出这毒症。”
“苗太医,这话可不能乱说呀!”北泽王的近侍高公公立刻跪到了地上,阴柔的声线比平时尖细了好几倍:“凡是大王吃的东西都有奴才先吃试毒!现在试毒的人都没事,大王却中了毒,这完全没有道理啊!”
“下毒之人很聪明,将水银的分量控制得极轻,不是长时间连续服食,便显露不出明显的症状。而且奴才们试毒不过是咬一小口,大王的身体出现异样已有半年之久。这期间试毒的人一直都在轮换,所以没有人其他人出事并不奇怪。不过,只要服食了水银,多少都会有些损害。王后若将奴才们叫来一一查验,定能查出一些端倪。”
苗立越说越笃定,众人的心也跟着越悬越高。于是,王后对北泽王的近侍说:“你去,把试毒的人都找来!”
近侍匆匆离去,留下满屋静默。
“父王怎么了?!要不要紧?!”
为了方便太医诊治,闲杂人等都被请出了内室,六公主也不例外。此刻见有人出来,心急如焚的她趁机入内询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的预感扑面而来,害她打了个踉跄。见她手里还抱着孩子,平王好心提醒:“把孩子交给宫人吧。”
不等六公主反应,王后直接接过了孩子,而后冷静地对女儿说:“去看看你父王。”
见六公主走过来,一直守在床前的陈贵妃挪开地方,让她可以靠近。
远远的,就见自己的父王静静地躺在一片阴影里,掩埋在冷清与灰败之中,一动不动。向来胆大的她忍不住有些迟疑。
“父王怎么了?”她问陈贵妃。
陈贵妃红着眼眶,哽咽着无法作答。
“有人对你父王下了毒。”王后在背后冷冷地说。
六公主凤眼圆瞪,僵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