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好不容易刮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东方透额前的黑发,那双单凤眼此刻已是增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若是再往下看,那双眼珠子指不定就要瞪了出来。
“瑾,瑾瑜……你怎么会到了梁城?”
眼前俏丽的少女面中含煞,东方透升起的热情像骤然被人泼了冷水,全身上下透骨地冰凉,这个邻居家的小妹妹最难缠,如今还是他指名道姓的未婚妻,他都到了梁城,没想到却还是躲不过!
“还不是为了来找你!”
叶瑾瑜狠狠地一咬牙,看向东方透的神情复杂难明,她该恨他的,可真正地见到了他,却又恨不起来,这样矛盾而又煎熬的心情让她犹如置身在冰火之上。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由你那方退亲,以后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东方透看了季重莲一眼,心中暗自猜测着俩人的关系,目光还是带着几分悸悸望向了叶瑾瑜,叶家与东方家的关系向来便好,若是俩老知道他在这婚事上暗自使了坏,或是欺负辜负了叶瑾瑜,只怕回到家就是一顿好打。
“我为什么要退亲?!”
叶瑾瑜气红了眼,“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不想娶我?告诉我,我改!”
东方透无奈地摊了摊双手,“那你究竟觉着我哪里好,非要嫁给我不可?你告诉我,我也改!”
“东方透,你欺人太盛!”
叶瑾瑜死死地咬着唇,一双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全身都在颤抖着,似乎一个忍不住她便要与东方透拳脚相向了。
“瑾瑜,人各有志,我只将你当作妹妹,咱们是不合适的。”
东方透缓缓摇了摇头,这一次他的脸上已经收起了那种漫不经心,显得尤其认真,他习惯了不受管束的生活,像游荡在天际的风筝,他根本不想有人在风筝的另一头牵着线摆布他!
“东方透,我恨你!”
叶瑾瑜双目赤红,可那眼泪说什么也不肯掉落,她重重地挥出一拳,东方透躲也未躲,直直地受了这一拳头,脸颊倏地便肿了起来,唇角迸裂泛起了腥腥血丝。
打完这一拳,叶瑾瑜头也不回地跑了开去,季重莲立马唤过林桃,“去,跟着她!”
林桃应了一声,把手中的东西往安叶怀里一搁,狠狠瞪了一眼东方透,这才追着叶瑾瑜而去。
“这丫头,还是那般性子!”
东方透用衣袖抹掉了唇角的血丝,微微扯了扯唇,便觉着有些裂着痛。
“你就是东方透?”
季重莲转回了目光,审视地将东方透从上看到下。
有些人,在男人间他或许是个难得忠厚仗义的朋友,可对女人来说,却未必是个良配,就譬如眼前的东方透。
“这位娘子认得瑾瑜,不知道是……”
东方透也提起了精神,叶瑾瑜和眼前的女子相识,他可再不敢生出其他的想法,更何况对方看他的目光已经透着一丝冷意,他是傻地才会再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板凳。
“我的夫君姓裴,相信东方公子也认识。”
季重莲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是想将后续的事情办妥当了,若是东方透真地不值得托负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东方透一怔,随即震惊地看向季重莲,连话语都带了几分结巴,“你是阿衍的媳妇?哎哟,嫂子,我是真不知道你来了,要不然,要不然也不会这样……”
东方透已经在心里悔翻了肠子,若是裴衍知道他对季重莲曾有过这些轻佻的举动,那指不定就会剥了他的皮。
他可知道裴衍对妻子是爱若珍宝的,今儿个怎么事事不顺,处处踢到铁板?
东方透的脸上只剩下苦笑,连连拱手道歉。
“嗯。”
季重莲淡淡地点了点头,“只是你道歉的人不该是我,而是瑾瑜,你可知道她一路为了寻你吃了多少苦头,这样的女孩子你为什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东方透尴尬地笑了笑,心底却是叹了一声,有些无奈道:“嫂子,瑾瑜比我小上六岁,我从小只当她是妹妹,半点没有男女之情,如今要让我娶她,这我怎么也做不出来。”
有些人注定了只能是兄妹,成不了夫妻,不然这世间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一厢情愿呢!
东方透只希望叶瑾瑜能够早想通才是,若是叶家主动退了亲事,那只能说明他品性不端或是有其他什么的陋习,断不会损了叶瑾瑜的名声。
东方透觉着他这一辈子就适合做个浪子,所以名声什么的对他来说倒是无关紧要的,倒是父亲知道后怕会将他一顿好打。
季重莲轻叹了一声,目光瞥了过去,“你与阿衍是好朋友?”
“是,咱们是发小,从小一起玩到大,只是后来……嫂子知道,阿衍他们家离开上京城了,这才没有了联系。”
东方透搓着手,因为知道自己有把柄握在季重莲手上,不得不陪着小心。
“你走吧,我会劝瑾瑜想开些,退了与你的这门亲事。”
怎么样对叶瑾瑜才是最好的,季重莲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你喜欢的不一定就适合你,一双鞋子穿在脚上,到头来合适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她不想叶瑾瑜将来后悔,并且痛苦终生。
犹如骤然卸下了一顶沉重的包袱,东方透惊喜道:“那就有劳嫂子了!”
季重莲摇了摇头,看来东方透对叶瑾瑜真地没有半点男女私情,真将他们拴在了一块,将来说不定就成了怨偶。
“嫂子,你是不是要回府?我的宅子也在那边,我送你们回去吧!”
季重莲愿意帮他解决这个难题,东方透自然亦发殷勤了。
季重莲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担心瑾瑜会出事?”
“那丫头不会出事的,顶多哭闹上一会,晚些自然就回了。”
东方透裂嘴一笑,从这一点来说他还是挺了解叶瑾瑜的,谁叫他们一起长大,太熟悉了的人也就注定成不了夫妻。
季重莲可不像东方透这般放心,她转头吩咐了安叶一声,“去找找瑾瑜和林桃,务必将她们给安全带回府中!”
“可是……”
安叶有些犹豫,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季重莲,若是她离开了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
“相信东方公子的身手还是不错的。”
季重莲淡淡地瞥了东方透一眼,刚才叶瑾瑜那一拳头力道也不轻,他如今就像个没事人一般,平日里功夫肯定没少练,至少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这位姑娘放心去吧,嫂子交给我准不会出事的。”
东方透对着安叶比划了一下自己强有力的胳膊,遭到了安叶鄙视的一笑,他的笑容顿时有些讪讪的。
得,就是因为他刚才对叶瑾瑜那样,所以季重莲身边的两个丫环都对他有偏见,这他能够理解,好在季重莲是深明大义的,从这一点来看,他是极端佩服裴衍择人的眼光,若是不然,又怎么会能得了这么个稳重聪慧且善解人意的好妻子。
“去吧!”
季重莲对安叶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领命而去。
见着安叶离去,季重莲对东方透微微颔首,便转身往回走了,东方透不过愣了一下,这便快步跟了上去。
原本燕王赏给裴衍宅子时也要一并赏给他的,但东方透想着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要个偌大的宅子住着反而觉着冷清,这便放弃了与裴衍隔了两三户的那个邻里位置,到最后到他想要找个地方歇脚了,却只剩下街道最尽头的一个小四合院,他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季重莲的步伐不急不慢,稳稳地走在前面,东方透则稍显拘谨,落后她两三步远的距离,不近不远地缀着。
有担竹轿的挑夫坐在街道旁的树荫下休息乘凉,东方透心中一动,几步上前道:“嫂子,可走得累了?要不要坐轿子回去,你不知道咱们梁城的竹轿可是又清爽又便利!”
“我还不累,谢谢!”
季重莲摇了摇头,脚步未停地向前走去,东方透只得做罢,叹了口气又追了上去,他怎么会不知道第一印象最重要,如今他在对方眼中已是落了下乘,想来将来在裴府他也讨不到什么好,但这人他可不能跟丢,至少在梁城的地界不能让季重莲出一点意外,不然裴衍回来后铁定会找他拼命。
两旁的街道每隔五步远的距离便种植得有一颗绿树,夏日里枝叶繁盛绿树成荫,倒成了逛街时最好的遮阳伞,季重莲心态平静,倒也不觉得热。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俩人拐进了宽窄巷子,裴府的朱红色大门已经是遥遥在望,东方透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又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嫂子,不知道你来梁城有多久了?”
季重莲脚步一顿,微微偏头看向东方透,面色中有一丝不解,但还是回答道:“七月底到的,快一个月了。”
东方透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女人可是最敏感的,更不用说如今裴府里还住着个沈心悠,两个女人撞见,就一点异样也没?
好在裴衍是心中坦荡荡,对沈心悠没有一点恶念,不过想着她父母双亡着实可怜,这才带了回来,为她寻门亲事也算有了依靠。
这一次裴衍出军务,还特意给他说起过这事,想来等到裴衍回转时便能将务色到的那人带上,让沈心悠过过眼,合适就早点嫁过去,以免耽搁了人家姑娘。
可裴衍心中是这样想,沈心悠却是未必,东方透见过这女人一次,有主意,心也大,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这就叫请神容易送神难,裴衍这小子样样都行,唯独这情事上面不灵光,一根肠子通到底,若是让沈心悠远影响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那可就不好了。
东方透在心里琢磨着,若是他帮着处理好了沈心悠这事,指不定季重莲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今后也不会在裴衍耳边吹些枕头风,疏远他们兄弟间的关系,看来他的确有必要在季重莲跟前讨到这个好。
东方透放低了嗓音,悄声道:“嫂子,那沈姑娘的事你别介意,阿衍这人就是心思太粗,只见着别人可怜,遇到了就做了一回好事,如今他也打算在军中寻个人将沈姑娘给托付了,嫂子来了,沈姑娘再住在府中也不像个事,还好嫂子宽大明理,定是不会与他计较的!”
“你倒是会帮着他说话。”
季重莲轻声一笑,眸中神色不明,却又一语点透,“若沈姑娘不愿意嫁人,那咱们还能不顾她的意愿逼着她嫁吗?”
更何况这街坊邻里沈心悠已经结交了不少,这段日子还总有什么太太前来拜访她,说项的意味很明显,却都被她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尤其是那位张太太,三天两头地来找沈心悠,俩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张太太的夫君挂了个五品守备官的职位,管着梁城的军需粮草,不打仗时算是个闲职,一旦开打,那就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张太太与张大人是少年夫妻,一路走来也几经磨难,张太太从前的身份也不过是一名商户之女,对上名门世家出来的太太夫人们,自然心头便有些异样,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愿意与沈心悠交好。
张太太家世不好,对上比她更不好的沈心悠,那自在就有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能够处在同情弱者的位置上,想来张太太有一种满足感吧。
“这……倒是不好的。”东方透讪讪地笑了笑,又道:“但沈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裴府也不是个事,总要让她自己离开才好。”
“理虽是这样,但也不是人人都懂的。”
季重莲倒是有些诧异东方透怎么关心起沈心悠了,想来也有几分是为了她和裴衍考虑,这样想想,她心中的意气稍平。
“嫂子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了,那要不要我……”
东方透笑着接话,露出一口白牙,英俊的面容在阳光的折射下确实有些耀目。
“这事就不劳你操心了,等阿衍回来,我们夫妻自然会有决断。”
季重莲笑着打断了东方透的话,对他点头示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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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透还能说什么,也只有笑着,眼前的女人太有主见,可不是他能够任意摆弄的。
到了裴府门口,护卫远远地便见到了季重莲,忙下了台阶,又见着东方透在一旁,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恭敬地唤了声“东方大人”。
裴衍不常在府中,但只要他在时,东方透必定是个常客,其他人也不见得和裴衍走得多近,主要是府中没有一个正经的女主人,自持身份的太太和夫人们也不屑与沈心悠这样身份不明的女子交道往来。
季重莲与东方透道了别,这才踏进了裴府的大门。
叶瑾瑜是直到日落才被安叶与林桃扶回了裴府,这丫头找了一家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林桃一直守着不敢离开,安叶也是一路问着才打探到了她的下落。
看到叶瑾瑜哭哭笑笑,又拉了林桃喝酒,暂时应该不会去别处,安叶这才回了一趟裴府把今日买的东西给搁下,将这事禀报给了季重莲,这才又回到了酒楼。
叶瑾瑜喝得烂醉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事,俩人趁着暮色中人烟稀少,这才赶紧扶了她从夹道旁的角门回了府去,又叮嘱了守门的婆子不许乱说,不然重惩不殆。
这一夜叶瑾瑜睡得很沉,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心底疑惑的大石终于被人给一脚踹了开来,她有的反倒不是沉重,而是解脱。
梦里,小时候的场景像片断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有欢笑的、有落泪的、还有悲伤与喜悦的……可人为什么要长大呢,若总是孩子,也就没有这么多烦忧和心伤了。
叶瑾瑜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晌午,她一有动静,立马便有丫环撩帘而入,口中念道:“叶姑娘总算醒了,太太特地让人熬了解酒汤,婢子一直温在炉子上,姑娘快趁热喝了吧!”
叶瑾瑜点了点头,接过丫环手中的解酒汤一饭而尽,还觉得脑袋有些沉重,人却已是清醒了过来,她穿衣下榻,问道:“姐姐可有什么交待?”
那丫环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请叶姑娘一同过去用膳。”
“好。”
叶瑾瑜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打起了精神,这一路走来,她再也不是孩子了,有些事情能够自己解决的就不要让别人操心,穿好了衣服后,她对着人高的穿衣镜立了立妆容,在丫环的引领下带着笑脸向季重莲的正屋而去。
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叶瑾瑜会睡到几时起,几时来,桌上已经摆满了可口的饭菜,季重莲含笑对着她招了招手。
“可饿死我了,都是我喜欢的菜,姐姐真好!”
叶瑾瑜笑嘻嘻地落坐,接过采秋递来包银的象牙筷子,咧嘴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季重莲笑着点头,也举箸而食,还不时地给叶瑾瑜夹些菜放在她面前的白瓷小碟里,一顿饭虽然吃得寂静无声,却也其乐融融。
饭后俩人坐在厅旁隔着的壁纱橱里,采秋沏了茶汤亮色的六安瓜片,用粉彩蓝的定窑茶蛊盛着,远远看去,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澄澈与淡然。
叶瑾瑜举杯在手中把玩了许久,才对着季重莲咋舌道:“姐姐屋里就是不缺好东西,赶明儿也送一套给我!”
“喜欢你就拿去,我那儿还有呢。”
季重莲依然是笑咪咪的,半点没提起昨日之事,这反倒让叶瑾瑜有几分不自在,过了半晌,她才小声道,“姐姐不想问问我吗?”
“那你愿意说吗?”
季重莲微微牵了唇,笑容恬淡如春风。
有一个人这样理解她,对她这样宽容和宠溺,叶瑾瑜只觉得心中浮上一丝温润的暖意,原本紧张的心情骤然便放松了下来。
叶瑾瑜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目光飘向了窗外,看着窗外那颗粗大连天的老槐树,她的唇角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连声音也变得如云雾一般轻柔飘忽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六岁,那个时候我们家园子里也种了一颗那么大的老槐树,要好几个丫环才能合抱得住……我小时候性子就野,没有姐姐这般文静,最爱上蹿下跳,半点不得闲……那一天,丫环们见着槐树上有个鸟窝便来禀报了我,我仗着胆子大,几下便爬了上去,可是上去容易,等着我掏到了鸟窝里的蛋,再往下一看,那高得差点便让我吓晕了过去……丫环们怕急了,忙去找人来帮忙,就是这时……他来了!”
叶瑾瑜的话音到这里一顿,唇边的笑容却是渐深,整个人沉浸在了回忆的光环里,全身上下有一种耀目的美,“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笑,问我是不是叶家那个调皮捣蛋的二妹妹,我气着了也不理他,可他就在下面说说笑笑,半点不觉得生分,最后被他这样一说,我胆子也大了起来,慢慢地就顺着树枝爬了下来……可最后还有一丈来高时,我的脚滑了,我尖叫一声掉了下去,我以为一定会摔得很惨,就像奶娘摔断了腿的大儿子,一辈子都瘸瘸拐拐的,我害怕极了……但他却稳稳地接住了我,在下面当了我的肉垫子!”
“我撑起身子一看,脸一下就红了!”
“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好像金沙,他的眉毛很浓,一双丹凤眼尤其漂亮,那时我便觉得一颗心止不住地咚咚乱跳!”
“姐姐,”叶瑾瑜转头看向季重莲,眼眶红红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喜欢他了,这么多年来,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原来他只是我的一个梦!”
“傻姑娘!”
季重莲叹了一声,握紧了叶瑾瑜的手。
“我明白喜欢他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在他心中,我只是他的妹妹!”
叶瑾瑜咬了咬唇,嗓音渐渐变得哽咽,“我会写信回家,让父母去东方家退了这门亲事。”
“想哭就哭吧!”
季重莲靠近了些,双手轻轻地圈住了叶瑾瑜的肩膀,对着她赞许地点了点头。
有时候懂得放手,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