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府后院有一座老旧的书楼,飞檐拱翘,楼顶还铺就着琉璃瓦,听说是这宅子从前的主人所建,如今虽然宅邸易了主,这座书楼却仍在,传承百年,历久珍贵,那里面丰富的藏书也一并给留了下来。
自从季重莲无意间从石勇口中知道这事后,便央了他带自己去看看,这一看之下,她便成了这座书楼的经常来客。
好在石府就近季家老宅的南角门,季明惠又为了两家来往方便,特意在此处修了个甬道开了道角门。
季重莲向季芙蓉报备过这事,每日午后便会去书楼里坐上两个时辰,除了学习这个时代的知识以外,也方便了石勇将抄录的邸报拿给她看。
这一日,细雨霏霏,天气有些阴沉,太阳早便被乌云给挡住了,沉密而低落,连鼻间都充斥着一股湿冷之气。
季重莲照例窝在书楼里,桌案上是她已经选好的一本杂游记,准备带回自个儿屋里权作消遣,剩下其他重要的例如史经、章则之类的大书本,她一般只在书楼里翻阅,一来是怕弄坏了,二来也是怕带回了自个儿屋后人多口杂,怕传出点什么便不好了,她本就是谨慎惯了的人,自然做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
“姑娘,瞧这天气,大表少爷今天还来吗?”
碧元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有些迟疑地说道。
今儿正是该石勇来给季重莲送邸报的日子,虽然平日里他闲着无事也会溜达到书楼里来,但一来二去,季重莲便有些避讳着,石勇怕也是知事的,知道男女有别,便不再经常出现了。
季重莲抚了抚眉,暗自思忖着,突然,她目光一亮。
不远处,两把石青色的油布伞撑就着,大姑母的身影已经款款而来,木屐踏着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哎呀,是大姑太太!”
碧元低呼了一声,半掩了门,有些慌乱地看向季重莲,“姑娘,咱们快从后门走,应该碰不到。”
季重莲一怔,缓缓摇了摇头,她对大姑母素有好感,如此躲了开去实属不敬,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有发现你,还是早就知道了你在这处地方,所以特意前来呢?
再说,她在这后院书楼里看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没有大姑母的默许,怕是只有石勇的保证也不足以成事。
对于这一点,季重莲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季明惠一行人到了书楼,香秀收了雨伞,香株便来叩响了门,显然便是知道里面有人的。
季重莲轻轻叹了一声,这才让碧元去开门,大姑母刚一站定,她便敛衽行了一礼,抬头笑道:“大姑母可是特意来寻我的?”
季明惠微微一怔,随即便笑了,挥手抖落肩头的雨渍,上前牵了季重莲的手,“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也不枉我……”
话到这里自然又是一收,季明惠抿唇一笑,已经拉了季重莲到内间叙话。
不一会儿,香株便捧上了煮好的热茶,在这满室茶香,烟雾袅袅之中,季明惠轻轻一叹,“转眼间便过去这么多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季重莲没有答腔,只是好奇地看向大姑母,她知道大姑母似乎在回忆什么,而这一切,又好似与她息息相关。
“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会对你另眼相待?”
季明惠偏头看向季重莲,只见她眉眼细致,俏丽可人,顾盼间竟然已有沈氏的几分神采。
“姑母想要说,自然便会告诉重莲。”
季重莲端正地坐着,虽然心里有些期盼,但到底面上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好奇,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我与你母亲有旧,如今你既然回到了丹阳,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自然会好好看顾你。”
季明惠这样说着,想来并不愿意深言,喝了一口茶水后,便静静地看向季重莲,只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好似真和同龄的孩子不一般。
懂谦让,有自知,难得的是知道隐忍,韬光养晦,徐徐图之,倒不似一般闺阁中的女子,颇有将门淑媛之风。
这一点,从季重莲让石勇给她抄录邸报便能看出一二,若不是时刻关注着季家的前程与命运,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又怎么会翻看这枯燥乏味的邸报,朝堂大事官员任免,这历来是男人们所在意的。
若不是当年石毅想谋得安抚使司副使这个正六品武职外官的缺,季明惠想来也不会投注心力在这方面,也不会因此与沈氏搭上了线。
如今她所做的一切,也算是还上当年欠下沈氏的情。
或许季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看似不争不夺的四太太,暗地里却是早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就算知道自己命不久已,也悉心地为子女铺路,就等着将来的某一天种下的瓜能结出豆来。
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只是生性软弱了些,若是她能争一争,夺一夺,或许今日便不是这样的局面了。
季明惠在惋惜的同时,不由深深一叹,看着如今的季重莲就想到了当年的沈氏,她们是母女啊!
同样的兰心蕙质,只是对季重莲,她到底是多了一份期许。
就连石勇也是……想起自己的儿子,季明惠无奈一笑。
她是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石勇沉稳,但却刻板了些,少了这个年纪孩童该有的活泼与跳动,这一点石强便做得很好,两个儿子的将来她都有打算过,若是能有个像季重莲这般的媳妇……
想着想着,季明惠便笑了起来,孩子们都还年幼,怕是她想得太早了,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打算。
季重莲眨了眨眼,她自然不知道此刻大姑母心里在想着什么,可看着大姑母似乎沉浸在往日记忆中略有些恍惚失笑的神情,她脑中如有一阵光芒闪烁,慢慢地醒悟过来。
母亲……沈氏……
这或许与她而言只是一个代号,她甚至没能清晰地感觉过,但如今却能体会那份沉留下的母爱,通过另一种方式缓缓延伸。
这一刻,季重莲默默地垂下了头,不觉间泪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