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走后的这一天夜里,沈心悠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然入睡,心中一会儿煎熬,一会儿深思,胸口更像是压了个石块,让她透不过气来。
三天的时间很短,这是沈心悠自己定下的期限,想着三天后就要交了帐本离开裴府,她心绪辗转彻夜难眠。
素心留下的那个荷包被她妥贴地收在了珐琅镶镙锭妆奁盒的底层,还特意叠了方绫帕盖住,可即使这样她也不能踏实,心里反复思量着,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呢?
可要她这样狠心地去害季重莲,沈心悠只会觉得良心不安。
张太太帮她到了这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第一天,沈心悠细细地理出了帐本,好在裴府还没有购置田庄和铺面,没有对外的收益,只涉及到府中各房的支出,倒是很好清算。
沈心悠特意将厨房的帐本单独给理了出来,芳儿到底跟了她一场,即使孙妈妈贪了些,她也不希望她们母女受到任何的责罚,所以厨房的帐本她要想办法抹平。
好在父亲从前是做掌柜的,这做帐里面的学问她是明白几分的,她做的帐若不是那些精明懂行的人来看,一般人是绝对看不出破绽的。
第二天,沈心悠依然没有动作,倒是芳儿急了,开始旁敲侧击地劝了几句,却又被她不痛不痒地挡了回去。
沈心悠还奇怪地看向芳儿,“莫不是那天素心和你说了些什么,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即使我不在府里了,也总会给你们母女留条活路,也不枉咱们主仆一场。”
芳儿跺了跺脚,有些气恼道:“姑娘这话婢子不爱听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姑娘这一步退就要步步退,这位子迟早就要挪给了别人,婢子可是听到了消息,大人已经准备将姑娘送到甘肃去,难道姑娘就要这样坐以待毙不成?”
沈心悠神色怔然,她咬了咬唇,露出一丝苦笑,“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如今能这样对我已是难得,我若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那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沈心悠心里仍然难过,原来裴衍真地已经打算将她送到甘肃去了,山高路远,将来再想见上一面只怕已是不可能了。
沈心悠的眼眶缓缓湿润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一眨,便有泪水落在了帐本上,花了上面的墨迹,她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拿了棉帕去沾,可还是晚了,那帐本上已经花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字迹。
沈心悠合上了帐本,神色怅然,“如此也好,这本帐到底是该重做的!”
也许当初她就不该生出这种妄想,一而再再而三,以致于到了今天才知作茧自缚,最后困住的人始终只有她自己。
“姑娘!”
眼见着沈心悠从她身边经过径直转进了内室,芳儿气得直咬牙,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她唯有自己想办法。
沈心悠离了裴府还能有亲戚投靠,可她们母女离了这里便只能回家种田了,她可再不想过那种穷困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个指甲里满满都是脏污的泥巴,哪里比得上如今的十指纤纤,豆蔻嫣然。
芳儿的目光凝在了自己皓白手腕的莹莹玉镯上,又想到那一日素心离开时所说的话,她眼神一黯,缓缓下定了决心。
第三天的清晨,沈心悠起得比平日里要晚些,芳儿也并没有如同平常一般叫醒她,想着这或许是自己呆在府里的最后一天,她便有些神色黯然。
起床穿了衣服,坐在妆花铜镜前她还微微有些怔神,镜中的少女柳眉杏眼,虽然算不上十分地漂亮,但到底也因着青春年少的气息而显得有几分明媚动人。
是啊,韶华易逝,若是始终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是在白白浪费时光吗?
沈心悠叹了口气,思来想去她到底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的,也许甘肃的日子没有在府中悠然自得,但若能寻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嫁了,这一生过得平淡幸福也就是了。
心里虽然还有不甘和留恋,沈心悠却知道这是最适合她走的路,难道真地要让裴衍对她彻底厌弃她才来后悔吗?
不!
沈心悠永远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既然她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么素心送来的那个荷包便再无用处,如果不早点处置了反而让人担忧。
沈心悠打开了珐琅镶镙锭妆奁盒的底层,在揭开那方绫帕时突然间便怔住了,随即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将妆奁盒子翻了又翻,却仍然没有找到那个淡紫色的荷包。
怎么会没有?
怎么会?
沈心悠立时慌了神,若是这个荷包落到有心人手上,若是哪个人因此而遭了祸事,她真是百口莫辩!
冷静,冷静下来……沈心悠一手紧紧地抓着襟口,努力在脑海中想着这几日有哪些人进过她的房间,可想来想去也只有芳儿。
她的内室一般的仆妇丫环是不能随便进的,再说看着她就要失势,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凑过来献殷勤,再说她就在内室外的隔扇里做帐,有什么人从她眼皮子底下经过她清清楚楚。
唯有芳儿!
她信任芳儿,所以芳儿出入内室她从来不会过问,只当她是去收检整理。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是芳儿却顺手牵走了那个荷包。
难道……芳儿知道那个荷包里的东西是做什么用途的?
想到这个可能,沈心悠的脸色倏地煞白,她已是顾不得挽髻,披散着头发套了件外衫便向正屋狂奔而去,一路遇到的丫环仆妇纷纷避让,更是有两个端着盆碗的还被她撞翻了去,有人说她是不是疯魔了,可这些她都没有听进耳里,只是一路向前奔跑而去。
不能晚了,晚了季重莲她便……
沈心悠回想起这两日芳儿不住地在自己耳边念叨的场景,她只是觉得有些烦,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如今仔细一想,芳儿那些旁敲侧击却是意有所指,她是在怂恿着自己对季重莲下手。
但两天过去了,因为她一点动静都没有,芳儿急了,这才拿了素心留下的药粉自己去行事。
是了,一定是这样!
沈心悠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她不能让芳儿这么做,若是错事铸成,即使不是她亲手下的药,那与她也脱不了干系,若是裴衍知道了,她们还焉有活路?!
担忧慢慢变成了恐惧,在沈心悠的脑海中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以致于她见到季重莲捧起冰纹瓷蛊正要递到嘴边时,不可抑制地发出了厉声的尖叫,“不要吃!”
季重莲一惊一怔,目光随即淡淡地望了过去。
此刻的沈心悠衣衫不整发丝散乱,看着便有些狼狈,她双目赤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目光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季重莲手中的瓷蛊。
“沈姑娘这是怎么了?”
季重莲将瓷蛊搁在了桌上,她的确一口也没有吃过。
安叶面色一凛,反手抽出腰间的一根银针插进瓷蛊里,略微搅了搅才抽出,银针并没有变色,守在一旁的采秋与林桃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心悠面上有一阵的错愕,随即极快地调整了情绪,有些心虚地道:“太太,是我做了个恶梦,没事,没什么事……”
说到这里,沈心悠已经低垂了目光暗自思忖,素心说这只是让人陷入昏睡的药粉,若只是药那么应该是无毒的,银针查不出来也正常,但这并不能说明这瓷蛊里没有那药粉。
她应该先去找芳儿的,可此刻她又不能让季重莲喝那瓷蛊里的东西,若被芳儿下了药粉怎么办?
沈心悠心下忐忑,全身都在发颤,她这种情况太不正常了,季重莲沉下了脸色,对一旁的林桃吩咐道:“去厨房的后院抱只兔子来!”
厨房后院圈养了不少生禽,鸡、鸭、兔都有,就是以备主人家的不时需求,厨子们也不会因缺了食材而手忙脚乱。
“是。”
林桃领命而去,出门时还不屑地看了眼沈心悠,都临到走了还要生出事端,真是不消停。
“采秋,去拿一套我的衣服给沈姑娘换上,再给她梳洗一番。”
季重莲又对采秋吩咐了一声,沈心悠立马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太太,使不得,我回去自己梳洗就好,今日真是唐突了……”
“在事情没个结果之前,你还不能走!”
季重莲抿了抿唇,沈心悠不可能没事跑到这里来胡闹,所以她要弄清楚事情的原由,但沈心悠眼下这模样确实不像样,虽然裴衍一早便出了门,但不保证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见到衣衫不整的沈心悠也不好。
“太太!”
沈心悠看向季重莲,心中越来越不安,特别是在那双清冷明眸的注视下更是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沈姑娘,这边请!”
采秋已是过来请沈心悠,她没有办法只能先随着采秋而去。
等俩人的身影拐进了净房,季重莲这才转头看向安叶,“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有些毒粉确实是无色无味的,太太让林桃拿了兔子来试试也好,但是婢子总觉得沈姑娘不会那么傻,若是她想下毒害太太,如今也不会巴巴地跑了来阻止。”
安叶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想要偏袒沈心悠的意思。
季重莲点了点头,沉吟道:“安叶,你立马让人将沈姑娘那个小偏苑里的人都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能离开,还有府里与那小偏苑里的人有血缘亲朋关系的也不能漏掉!”
“是。”
安叶神色一凛便出了门,只留下了不明所以的梁芬还守在门外,她也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所以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声,只低垂了目光暗自忐忑着。
没过多久,林桃便用竹笼提着一只兔子回来了,沈心悠立刻便紧张了起来双手绞在身前,采秋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季重莲用手指了指面前根本没有动过的莲子羹,对林桃说,“喂一点给兔子吃。”
“太太……”
沈心悠欲言又止,可这个时候她根本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只一双手抖个不停,暗自祈祷着恶梦不要成真。
林桃依言而行,用白瓷的勺子舀了一勺莲子羹放在竹笼里,那兔子先凑过来好奇地闻了闻,紧接着便悉悉索索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勺子莲子羹见了底,林桃将勺子又拿了出来,众人屏气凝神,静静地观察着笼内的变化。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兔子便侧身倒地,两脚抽搐了几下,这便再没有动弹了。
季重莲心下骇然,林桃与采秋更是瞪大了眼,只有沈心悠在一旁抖个不停,泪水忍不住便滑了下来,芳儿到底还是走出了这一步。
林桃神色严肃地提着兔子耳朵将它揪出了竹笼,左右查看了一遍,这才向季重莲禀报道:“太太,兔子死了。”
“不……不可能……”
沈心悠一愣,不顾采秋的阻拦跑到了林桃面前,劈手便夺过了那只兔子,左右看了看,又不敢相信地捏过来捏过去,还将兔子的胸口凑在自己耳朵边细细地听着,片刻后才颓然地垂下了肩膀,不可置信地说道:“她明明说……不会死人的……只会昏迷……昏迷……”
季重莲面色冷凝,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到底是谁让你来害我,又是谁下的这毒?!”
季重莲自问也没有为难过沈心悠,却没想到她反倒要来害自己的性命,人心真地狠毒至此吗?
可明明已经在她的吃食里下了毒,临门一脚了,沈心悠为什么又来喝止住,难不成是良心发现了?这才是季重莲最奇怪的。
沈心悠已是哭倒在季重莲脚下,“太太,这事是我一时糊涂了,太太要罚就罚我吧!”
“到底是谁下的毒?”
季重莲继续追问道,沈心悠却是摇着头不肯说,事已至此,她无谓再牵出芳儿来,若只是她一人,季重莲看在她的悔过之心上或许会从轻发落。
但若是放在芳儿身上,谋害主子这事足以让她即刻被仗毙!
可沈心悠想不通,为什么素心给她的是一包毒药,这是张太太的主意吗?可为什么呢?季重莲若是真死了,对她们又有什么好处?还是只是像素心所说,这全部都是为了帮她自己?
是啊,别人虽然给了你这毒药,但用不用全在她的一念之间,她悬崖勒马醒悟了过来,但没想到芳儿却是走上了偏路。
无论季重莲问了什么,沈心悠只是哭却不回答,正在这时,安叶却回来了,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调集了府里的护卫将人看管了起来。
季重莲挑了挑眉,对安叶沉声道:“事实确凿,沈姑娘有谋害之心,但我相信这毒不是她下的,如今她苑里的人都控制起来了最好,你便和谭护卫一个一个地审,务必要审出个实情来!”
谭护卫是裴府的护卫长,这次跟着裴衍一起回的府,深受他的器重。
“什么?!”
沈心悠这才惊惧不已地看向季重莲,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季重莲已经命人将她苑里的人都控制了起来,若是有人抵不住审问抖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芳儿铁定是逃不了的。
想到这个可能,沈心悠不由四脚发软,瘫倒在了地上。
“把沈姑娘带下去。”
季重莲挥了挥手,沉沉地闭上了眼。
林桃与安叶遂左右架起沈心悠退了出去,采秋让梁芬进来将屋里的一切收拾了妥当,又重新沏了壶茶水清绿的碧螺春摆在季重莲跟前,劝慰道:“太太不要难过,这坏人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季重莲牵了牵唇角,一手抚在额头上,无声而笑,半晌,才幽幽道:“我只是不想将人心想得这般不堪……”
后宅就是个无形的战场,女人们在这里争权夺利,她见过了不少,但只要不触犯她的底线,凡事她都留了一线。
就像对沈心悠,若是她真想要料理,那必定是雷霆万钧,让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是她不想将事情做狠了做绝了。
沈心悠和许多怀梦少女是一样的,又怎么不想找一个如裴衍这般英俊多金且前途远大的金龟婿?
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若是沈心悠知难而退,安安静静地离开裴府,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可偏生有人不想安分!
刚才沈心悠失言时曾说了“她”,这个“她”是指谁呢?
能够左右沈心悠的思想和态度,绝对不可能只是府里的一个婢女。
会不会是与沈心悠过往甚密的张太太?
可若是张太太,她又怎么会这般轻重不分地教唆沈心悠毒杀自己?难道她不会想想这事情的后果?
这一切说不通啊!
季重莲只觉得前面好像有一团迷雾,她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依稀的亮光,可拨开以后还是云雾,越发地扑朔迷离,让人如坠迷宫。
或许只能等等看安叶审讯后的结果,沈心悠不愿意说,不代表别人的嘴都和她一样硬,只要找准了突破口,一定可以撬出个缺来!
审讯的时间不长,还未到正午便有了结论,所有的矛头都直指沈心悠与芳儿,还有芳儿在厨房里当差的老子娘孙妈妈,其他人完全可以摘除干净。
安叶将芳儿母女与沈心悠带了过来,芳儿母女战战兢兢,沈心悠惶恐不安,季重莲一个眼神过去,齐齐软倒在了地上。
孙妈妈使劲地攥了攥芳儿的衣角,俩母女对视了一眼,做了个无声的交流。
芳儿的嘴角在打颤,她瞄了沈心悠一眼,率先扑倒在了季重莲脚下,眼泪鼻涕一起流,“太太,不是婢子的错,婢子完全是按姑娘的吩咐才办的事,就是给婢子一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做出毒害太太的事啊,婢子的娘也是完全不知这事,咱们都是听了姑娘的安排!”
孙妈妈也在一旁附和道:“没错,太太,这都是沈姑娘一手安排的,咱们母女也只能依命行事,万万想不到她这般恶毒,竟然真地想要害死太太!”
芳儿母女口径一直,显然是已经通过了气,此刻矛头齐齐指向沈心悠,倒将她气了个仰倒。
沈心悠没想到自己处处为芳儿着想,如今她犯了事还要全部赖在自己身上,不免心中有些发寒,咬牙看向季重莲,挺直了背脊正色道:“太太,若真是我指使她们母女下毒,又为何还要阻止事情的发生,还请太太明鉴!”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明明就是你……”
芳儿唱作俱下地看向沈心悠,目光中有被出卖与背叛的痛苦,连孙妈妈对沈心悠也是一脸仇视的模样。
沈心悠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失望地看向芳儿,话语低沉,“芳儿,我平日里待你不薄,就连你与孙妈妈合伙贪了厨房帐上的银钱,我也竭力想帮你们隐瞒过去,可想想你是如何对我的?出了事我一力护着你们,没想到你们却是想要置我于死地,若是这样,也休怪我无情了。”
芳儿母女一时间脸色煞白,孙妈妈急急地对季重莲解释道:“太太别听她的,沈姑娘这是出了事还想反咬咱们一口,太太可不能相信啊!”
芳儿母女与沈心悠的争执还在继续,季重莲却是沉吟不语,目光转向了安叶,“那个素心又是怎么回事?”
安叶道:“素心是张太太的婢女,据芳儿交待,就是素心给沈姑娘送来的毒药。”目光又转向了沈心悠,“这一点沈姑娘也承认了。”
季重莲轻哼一声,“看来有必要请张太太过府一叙,这才能知道事情的始末了。”
沈心悠咬了咬牙,却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心中也有疑惑,张太太让素心给她毒药,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