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海棠在一边冷眼看着……
虽然曾氏的话语有些悲伤,可从她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半点哀思,倒是能骗骗小孩子。
其实季海棠也很是懂她。
作为前世子的女人,她们已经习惯了没有爱情,地位与孩子才是最真实的,并且只属于自己的,所以季海棠的感觉与曾氏也没两样。
前世子离世后,她除了有一段时间不适应,还是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毕竟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没有闲暇去伤春悲秋。
“姐姐也别担心,好在皇上下了旨意让岷哥儿承了世子之位,咱们眼下都好起来了。”
季海棠淡淡地说道,却留心地观察着曾氏的反应。
果然,曾氏眼中的亮光一闪而过,不由握紧了岷哥儿的手看向季海棠,急切地问道:“那王府可是还给咱们了,还有那些被抄的家产呢?”
季海棠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和惋惜,“皇上能让岷哥儿承了世子之位那已是天大的恩赐了,咱们怎么还敢奢想这些……倒是有些追债的人时常上门,不过姐姐放心,妾身已经承诺过会慢慢还清这些债务的,谁叫妾身是岷哥儿的亲娘呢!”
季海棠话音一落,曾氏已经脸色一变,惊颤地放开了岷哥儿的手,一脸的诧异,“怎么可能?那你们怎么生活?眼下又住在哪里?”
“咱们住在上京城的别院里,姐姐想必也去过,只是院子里的珍奇古玩和字画都没有了,也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宅院,但住咱们一家几口也勉强够了,”季海棠话到这里轻轻一叹,又看向曾氏,诚挚道:“若是姐姐不嫌弃,还与咱们一块住吧!”
“母亲,我不要住哪里!”
岷哥儿却是摇着曾氏的手,噘嘴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就连我睡的床都是木板子床,我不住那里!”
曾氏缓缓凝眉,抿紧了唇角,低头看着岷哥儿搭在自己袖上的小手,厌烦地一把抹了开去,岷哥儿向后跌退了几步,若不是应妈妈好心扶了一把,只怕他都要摔在了地上。
季海棠目光一闪,也是狠了心才没有过去扶住岷哥儿,她就是想让他清醒过来,看清楚他口中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模样。
曾氏冷哼一声,目光转向了季海棠,话语冷淡而疏离,“既然如此,你还带着你儿子来干什么?!”
岷哥儿怔怔地看向曾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中似有什么东西缓缓碎裂开来。
季海棠抿唇一笑,“因为岷哥儿还记着你,念着你从前对他的好,舍不得你,所以妾身才来请姐姐一起去同住,咱们还像从前一般!”
曾氏仰头笑了三声,话语中极尽嘲讽和奚落,“还像从前一般?季海棠,你没昏了头吧?!”
“孩子是你的孩子,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就算我从前对他好,也不过是看在郡王和王妃,还有世子的份上,若非如此我何必要将一个妾室生的孩子捧上了天去?也不拿把镜子好好照照自己!”说着淡然地理了理衣裙,抚平了裙裾上刚刚被岷哥儿靠近时压出的微微褶皱,“季海棠,你听清楚了,我与岷哥儿他父亲的和离文书早已经办了下来,如今也在官府衙门备了案,从此郡王府的事情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们也别跑到曾家来乱认亲戚,还是趁早离开得好!”
“母亲……”
岷哥儿的眸中蓄满了泪水,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明明还是从前那张笑容嫣然的脸蛋,怎么如今却是这般冰冷,陌生得他仿佛不认识一般。
曾氏的目光扫过岷哥儿,唇角一翘,极是不屑,“看清楚了,那才是你的亲娘,我可不敢当你的母亲!”
岷哥儿恍若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应妈妈,几步奔到了曾氏的跟前,就这样伏在她的脚下,双手死死地揪着她的裙摆,仰头道:“母亲,您是我的母亲,您不记得咱们在王府的日子了吗?我是岷哥儿啊,您最疼爱的岷哥儿!”
曾氏丝毫不为所动,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目光却是冷冷地扫了一圈,“还在一边愣着干什么,都死了吗?还不快把他给拉开!”
应妈妈微微一愣后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赶忙招呼左右的丫环上前拉开了岷哥儿。
岷哥儿一阵拳打脚踢,那些丫环吃痛又不敢还手,不由向后躲了开去,应妈妈也是急得没有办法,她可知道从前这小祖宗有多厉害,急得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
曾氏在一旁看着火冒,上前几步“啪”地一耳光便扇在了岷哥儿的小脸上,面色冷厉,“你在这里发什么疯?这里可不是郡王府的后院,这是我曾家,要疯出去疯去,别脏了我的地!”
“曾氏!”
季海棠这才疾步上前,挡在了岷哥儿的跟前,冷冷地看向曾氏,“这一巴掌也算是岷哥儿还了你的养育之情,从今以后他再不欠你什么,从前的母子情分也就一刀两断了!”
“哼,我还巴不得呢!”曾氏冷笑一声,又甩了甩自己的手,“打他,也怕脏了我的手,一个庶子罢了,不过侥幸承了世子之位,郡王府已经是个空壳了,你们母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今后别再搭上我!”
“如你所愿!”
季海棠转过身牵了岷哥儿的手便要走,可这小子就像一座雕塑似的直直地立在了那里,怎么拉也拉不动。
季海棠转头看向岷哥儿,却见他一双眼睛赤红,只恨恨地盯着曾氏,仿佛要喷出火来。
岷哥儿的性子本就暴躁,如今见到曾氏这样待他心里一定很气愤,但眼下可不是劝他的时候,还是离开曾家为上。
季海棠可不以为就凭他们母子俩便能在这里为所欲为,如今只要斩断了岷哥儿对曾氏的这份念想,那已经比什么都要好了。
“我恨你,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岷哥儿狠狠瞪了曾氏一眼,转身便向外跑去,季海棠二话没说急步追了出去。
曾氏却是头痛地抚额,又吩咐应妈妈道:“看着他们,别闹出什么动静了,快点给弄出府去,今后这样的人也别再放进咱们曾家!”
原本还以为郡王府起复有望,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季海棠想要抱着她一块死哪有那么容易?
郡王府倒他的霉去吧,她犯不着搅和在一起,今后她还有大把的前程,可不能断送在这对母子身上。
这样一想,曾氏便觉着自己将这和离定板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
应妈妈应声而去,只是想着刚才那一幕其实她心里也感慨良多。
当郡王府还在时,岷哥儿确实是曾氏的心头宝,因为那是她为了稳定自己的地位而有的依仗,也不外乎岷哥儿一落地曾氏就抱到了自己跟前来养着。
虽然是人前做做样子,人后转身就扔给了岷哥儿的奶娘,但到底也处了那么几年的母子,没想到曾氏说变就变,翻脸无情,那确实也是应妈妈没有想到的。
但事已至此,郡王府风光不在,要曾氏与季海棠母子一起去捡那烂摊子也是没可能的事。
而在其位谋其事,做为曾氏跟前的妈妈,只有曾氏好了她才能好,想到这里应妈妈神情一肃又加快了脚步。
回程的马车里,岷哥儿一直很安静地缩在角落,从他那一耸一耸的肩膀可以看得出来,他此刻定是在哭泣着,只是那无声的哭泣却是紧紧地揪住了季海棠的心。
可她却没有靠近岷哥儿,只是轻声一叹,道:“岷哥儿,其实今天这情景,娘是早就料到了的,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虽然这几年你都长在她的身边,可那份感情到底是不深的,没有血缘做为牵绊,她对你再好也有限,更何况郡王府如今又是这份光景……”
“大人的世界太过复杂,掺杂着许多利益与权势的纠葛,并不像孩子的世界这般纯粹,你喜欢一个人便可以单纯地喜欢着……你眼下还小不明白,但随着你年龄的增长,总有一天会明白娘的苦心!”
岷哥儿缓缓抬起了头来,只是一双眼睛仍然赤红着,他恨恨地咬着牙,“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没有这样的母亲!”
“是,她的确不是你的母亲,”季海棠点了点头,神情淡然,“从前她只是你的嫡母,而如今……一纸和离文书便让她和咱们断得干干净净了。”
岷哥儿吸了吸鼻子,倔强地转过了头去。
季海棠并不着急,只是耐心地说道:“娘只想让你知道,这世间上只有血缘的关系是剪不断的,不论如何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不管你好还是不好,娘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郡王府倒了之后,苦日子咱们也不是没有过过,可娘想着只要你和你姐姐都平安地呆在我的身边,再苦的困难我都能够挺过……后来你父亲去世了,这是谁也不想的,可咱们如今都熬过来了不是?”
“只要岷哥儿将来用心读书,一定也能考取功名,将咱们王府重新振作起来的,我的岷哥儿是最棒的!”
季海棠说着说着便挪动起自己的位子来,一点点靠近了岷哥儿,直到俩母子倚在了一块,她这才伸出了手臂轻轻揽了他在怀。
岷哥儿起初还怔怔的,因为季海棠所说的话对于四岁的他来说还是有些深奥的,可慢慢体会其中的意思,也有些一知半解的感觉,直到那熟悉的体温靠近,他只想倚在她怀中,仿佛这是他眼下能够握住的唯一温暖。
果然,他们说的都没错,母亲和娘亲是不同的!
岷哥儿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抖落了两颗泪珠,只咬着唇道:“娘,我今后再也不去找她了!”
此刻的曾氏已经在岷哥儿的口中从“母亲”变作了“她”。
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季海棠牵唇笑了笑,轻轻拍着岷哥儿的背,安慰道:“咱们不去,上京城的日子多好啊,虽然比王府里清苦了些,可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嗯。”
岷哥儿轻轻点了点头,喃声道:“今后我也不再欺负姐姐了,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娘和姐姐!”
“我的岷哥儿自然是男子汉!”
季海棠抿唇一笑,心中略感安慰,这个认死理的孩子总算是有些开窍了,也不枉费她特意陪着他走了一遭。
“娘,”岷哥儿抬头看向季海棠,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听说五姨父是大将军,将来我也要像他一样,做个威风八面的将军!”
季海棠挑眉看向岷哥儿,心中颇感好奇,“干嘛不学你表叔,一朝高中状元,如今还能娶个郡主做妻子呢!”
“父亲就是个读书人,”岷哥儿低垂了目光,神情有些黯然,“王府遇到了那样的事情,他却装疯卖傻,将困难都扔给了娘,我不想像他那样……”
“好孩子!”
季海棠鼻头微酸,不由搂紧了岷哥儿,“咱们既学文又学武,将来做个文武双全的好儿朗,武能安邦,文能定国,这样岂不更好?”
“那就依娘所言,我将来文武都学,等有了成就后,就让娘好好享清福!”
岷哥儿仰起的小脸一刹那间便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漆黑的眸子仿佛坠入了无数的繁星,显得那样晶亮。
季海棠笑了笑,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