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泽军攻占巴托城不久, 所以诸莹并未被送入牢狱审问,而是关进了城主府的一间杂屋里,由两名士兵负责看守。
士兵的身形与李克勇相仿, 面色冷酷, 气势凌厉。在公孙筠秀看来, 随便派个老妈子都能看住柔弱的诸莹, 如此慎重实在有点多余。可正是这样的多余, 才体现出事情的严重性。
就在她不由自主感觉紧张的时候,陆惊雷拉住她,说:“审她的时候是用过刑的, 你一会儿看见不要害怕。”
即使有他提前示警,公孙筠秀在见到诸莹的一刻, 还是被她的惨状吓红了眼框。
她被绑在椅子上, 头颅低垂至胸前, 双手折到椅背之后,整个人湿漉漉的。不仅如此, 她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杯底大小的伤口,红黑不明的痕迹纠结在一起,靠近些就能闻到焦糊的气味。
注意到放在墙角的烙具和水桶,公孙筠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诸莹……”
想触碰她, 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陆惊雷警惕地将公孙筠秀拉住, 不准她靠得太近。她转头看他, 本是带着怨恨, 可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 她退却了。
陆惊雷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她如果因为心疼姐妹而指责于他, 实在是没有道理。可是,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被折磨得如此模样,她真是心痛到无以复加。
吸吸鼻子,抹掉脸上的泪痕,公孙筠秀又唤了一声:“诸莹!”
诸莹还是没有动静,陆惊雷不耐烦了,上前推了她两下。
“呃——”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哀鸣,诸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连睁眼都显得无比费力。凌乱的湿发贴在她的脸上,成了一片苍白中的唯一颜色。
“诸莹?”
公孙筠秀哽咽着,继续叫她的名字。
视线由模糊转向清晰,瞧着公孙筠秀唇红齿白的模样,诸莹的眼睛里迸射出几分明显的怨毒。
她问:“你来做什么?猫哭耗子吗?”
只当她受了酷刑,脑子不太清楚,公孙筠秀连忙解释:“我刚刚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他们弄错了?有什么话你可以……”
“弄错了?”诸莹冷笑。
可能是肩膀抖动时牵扯了伤口,她的表情扭曲了一下,随即又变回嘲讽的模样,“陆大将军怎么会弄错?我做的,我已经都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真的勾结大邱人袭击大王子?!”
公孙筠秀后退一步,踩到自己的裙摆,差点摔一跤,还好陆惊雷及时扶住。她想不明白,平时温柔恭顺的诸莹,为何会有这样凶狠的心思?
“呵呵,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大王子……”又是一阵冷笑,诸莹双目一瞪,直勾勾地瞪着公孙筠秀的方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的是他!你的好将军——陆惊雷!可惜,祸害遗千年……老天爷瞎了眼!”
没想到事件的焦点一下子跳到陆惊雷身上,公孙筠秀接应不及,顿时呆立当场。
“为、为什么?”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哈哈哈哈……”诸莹忽然仰起头,疯癫地大笑起来:“当然是为了报复你啊!哈哈哈哈——”
这一头雾水下来,公孙筠秀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下意识向陆惊雷求助。
陆惊雷默默地加重了双手力道,将她牢牢揽在怀中,给她支撑。
另一边,诸莹笑罢以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解疑答惑:“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用来这个鬼地方。如果不是你,公主也不会把我留下。如果不是你……”
停顿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出了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你怎么不去死?!你和他一样都是祸害。那么冷的天,推你下水都冻不死你!你这个祸害!妖精!我恨你!我恨你!”
她的嗓音越来越尖锐,几乎将公孙筠秀一把撕裂。
捂住耳朵,公孙筠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问道:“在平冗城,是你把我推下水的?”
面对质问,诸莹又笑了,那么恶毒。
一直沉默的陆惊雷终于忍不住问公孙筠秀,“你那次不是自己跳下水去救公主的?”
他并不知道公孙筠秀当初下水是被人推的,一想到那次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她早已命丧黄泉,陆惊雷就不禁怒火中烧。
一步跨到诸莹身前,他举手要打。公孙筠秀回神,连忙抱住他的手臂。
“不要,这一定是误会!”
陆惊雷的力道,诸莹就算没受伤都吃不消,更何况现在伤痕累累。公孙筠秀虽然还处在震惊之中,但一直以来诸莹都对她亲如姐妹,她没有忘记往日的点点滴滴,所以诸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有什么误会?我就是恨你,恨不得你死!”诸莹一点也不惧怕陆惊雷,继续叫嚣着自己的仇恨。
“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和亲的事不是我定的,公主突然留下你,也不是我求的。为什么……”
“怎么不是你?筛选和亲乐女的名单时,公主让你评价我与官燕的箜篌哪个更好,你说我们难分伯仲,但我与你配乐时更有默契!当时你已经确定入选了,就因为你这么说,公主立刻把我也定了下来!你还敢说不是你?”
说起往事,诸莹尽管表情凶残,但很快便伤心得泪眼婆娑。
公孙筠秀回忆再三,只觉得十分委屈:“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公主选定了我。我、我不过是在照实回答她的问题……”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是因你而死!”诸莹已经陷进了情绪窠臼,一步步钻进牛角,根本回不了头:“你知道公主为什么要把我赏给他吗?!因为她中意他,却不屑纡尊降贵招他入赘东床,所以把我留下来给你添堵!”
虽然一直觉得公主把诸莹留下来的事十分莫名,但公孙筠秀从未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一时间,光是公主看中陆惊雷这件事她都觉得消化不了,更不要说别的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随随便便就能幸福。我却要因为你一无所有!”
诸莹的哭诉就像拿尖刀戳在公孙筠秀的心上。她幸福吗?如果这幸福是指她和陆惊雷,她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本可以留在宫里的,留在三王子身边。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是想留在他身边而已……你,都是你……从你进宫的第一天起,就在慢慢夺走我的一切!你知不知道从前三王子最爱听我的箜篌!可自从你来了,他就只爱用七弦琴配他的萧音。从前我还安慰自己,是我技不如人,可如今……我已经看透了,你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
若只是被迫离开故土,诸莹不至于痛恨至此。她的恨,是因为她的爱都落了空。
明知无望,她却一直在悄悄地灌溉这份情感。等一粒细籽长成了参天大树,再要拔除是何等的困难?她拔不了的,如今却被人一斧接一斧斩成了两段。每日对着那疤痕痛彻心扉,仇恨也跟着疯长起来。
公孙筠秀认识诸莹三年,只知道她对三王子敬重有加。但整个永邺王宫里,谁又不敬三王子?她好恨自己的迟钝,如果她能敏锐些,看出诸莹的心思。也许……
没有也许。
陆惊雷根本不相信诸莹费尽心思只为报这点私仇个怨,“你恨不得她死,却绕了个大圈来谋害我,顺带连大王子也害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信不信随你。直接杀了她太便宜她了,杀了你就不同了。你要是死了,她就会和我一样,一辈子都生话在痛苦之中,比死更难受!”说着,诸莹又开始笑了起来,好似夜枭悲鸣。
再也听不下去了,公孙筠秀只想离开,于是推了推陆惊雷。
看她摇摇坠坠的样子,陆惊雷索性将人抱起,最后阴郁地看了诸莹一眼,转身离开。
他们带走了灯火,留给诸莹一屋黑暗。诸莹却全不介意,只是一阵接一阵地笑着,直到笑得声嘶力竭。
“诸莹从前对我很好的,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一直都在照顾我。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躺在床上,窝进陆惊雷的怀抱里,公孙筠秀依然伤心得不能自已。
“会咬人的狗不叫。”陆惊雷是个白丁,说话直接得很。
“可是,她为了报复我通敌叛国……天哪!她到底从哪里学会的这些手段?”
“她从小是在宫里长大的,和你不同。那样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越是看上去不错的,越会玩阴的。她也许不是天生的坏人,但日子长了,那些弯弯绕绕的狠毒手段,根本不用她刻意去学,看都看会了。”
宫里那些明争暗斗的小伎俩,公孙筠秀也见过不少。但要她做这么大的盘算,她却完全没那个本事。
无力再去分析,她哭着哭着便睡着了。陆惊雷却陷在沉思里,迟迟不能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