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多戈壁滩,漫漫黄沙一眼望不到边,这里终年干燥,雨水不多,地上也只拔出寸许长的枯黄野草,连着一波又波的小山包连绵起伏着。
裴衍在心中默了默,这样的蹲守足足有好几天了,整个人都浸在沙坑里,头上顶着杂草堆子,只留着一双眼睛密切地注视着外间的动静。
“阿衍,今儿个若是再碰不到人,咱们便回去歇着吧,骆将军看重你,也不会将咱们怎么样的!”
一旁的草堆动了动,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眸,闪着熠熠的亮光,只一张脸抹了黄沙看不清样貌。
裴衍偏头看了他一眼,却是沉默地没有答腔。
“阿衍,从前你可不是这般性子,咱们小时候还……”
东方透说着说着话突然便住了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紧张地望了裴衍一眼,见他仍旧是面无表情,这才松了口气。
他记得从前的裴衍不是这般的,若说调皮捣蛋,上京城里谁能比得上这小子,只如今却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让人深感无趣。
当然,这也与裴家的变故有关。
“阿透,这次你跟着我出来是完成任务的,若是任务完不成,军法处置,我是半点不会留情面的。”
裴衍终于说话了,只是嗓音淡漠目光冷冽,让人不觉生寒。
东方透家与裴家是世交,东方大人如今领着兵部郎中一职,这才将儿子派往前线历练,让他从小兵做起,磨砺一番他那世家公子的脾性,却没想到正分到裴衍手下,才领到了这次的任务。
“知道了。”
东方透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耸搭下了肩膀,瘪了瘪嘴,闷闷不乐的样子。
裴衍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这才沉声说道:“我如今的近况不比你,这次的机会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你当知道对我有多重要!”
“是,我知道了。”
东方透精神一怔,再看着裴衍认真的眼神,立马肃然地点了点头。
裴衍的父亲被罢了官,裴家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便是裴衍,可若是走科举的道路怕是少不得人指指点点,唯有军功那是实打实地,是用自己的血汗拼杀出来的,裴衍将这视作了唯一的前途,他又怎么不知道?
若是这次他们顺利完成了任务,骆将军便许诺将裴衍从百户升为千户,连他自己都能混个总旗当当,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头目,当好歹是自己努力挣来的,想到这一点,东方透又打足了精神。
“大人,前方有动静。”
不远处的斥侯小兵飞奔而来,卷起一阵细小的烟尘,待到裴衍跟前,这才恭敬地回禀道:“听那动静足有百来骑,应该是咱们等的人没错。”
别看裴衍年纪不大,可队里的人都挺服他,功夫一流,有勇有谋,兼赏罚分明,这让在他下面的一干士兵都充满了干劲,只要裴衍能够步步高升,他们不也是水涨般高,跟着这样头头那可是他们的福气。
“好!”
裴衍握了握拳头,眸中泛起一抹兴奋的亮光,就连在一旁的东方透都只觉得热血沸腾了起来。
燕王虽然奉了圣旨对西北蛮族招安,可这些人表面迎合,背地里却是一肚子坏水,这不好几个来往的商队都在路上被劫持了去,不说货物不剩,连人命也没留下一条,那残忍的行径令人发指。
竟然朝廷如今不愿与这些蛮族正面撕破脸,但燕王却也不能一而再地容忍这种恶行的发生,所以由裴衍率领的这组游击小队便应运而生。
在戈壁滩上徘徊了好几个月,零散的蛮子倒是收拾了几个,只是一直没和他们的大部队遇上,那样痛快淋漓的酣战,裴衍可是已经期待了好久。
看着远处扬起的烟尘以及首骑之人摇摆的旗杆上悬挂着的牛角,裴衍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笃定的笑意,拳头重重一握,这一仗他一定会拿下!
而远在丹阳的季重莲正迎来了她十三岁的生辰。
早间吃完了长寿面,季海棠便来唤她了,今日两姐妹约好了要去万寿塔祈福,季幽兰还是不爱出屋,所以曾姨娘只让季重莲代为祈福。
这万寿塔建在丹阳宝塔湾,原名万善塔,建于明万历年间,是一座木柱楼阁式砖塔,塔身外八角形,内室为方形,上下交错,底层周围设廊,内室均架木梁,上铺楼板,各层有木扶梯上下,塔内方室四面各开一门,外八面间隔一面开一门,顶上为铁制塔刹,下为覆钵,上置承露盘及相轮,上为宝盖,再上为铜质宝瓶,瓶上铸“直隶镇江府丹阳县万善宝塔”。
万寿塔建在定塔湾,四面临水,就像一座水中的孤塔一般,巍然屹立,直通天际。
要进到万寿塔里,可都是摇船而过,看着湖面上激起的阵阵波涛,季重莲没来由地觉得心情大好。
古代的闺阁女子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有机会出门,难得的一次自然让人倍感珍惜。
碧元在一旁也欢喜得跟个什么似的,刘妈妈不由瞪了她一眼,扯着衣袖让她好生坐好。
季海棠的丫环春草倒是规规矩矩的,即使心中也欢喜着,但看着端坐的自家主子便也不敢放肆了。
“这塔可真高!”
远看还不觉得,直到立定在万寿塔跟前,才觉得一股厚重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季重莲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和其他地方确实不一样。”
季海棠一双杏眼闪闪发亮,粉色的面颊带着几分少女的娇嫩,恰如绽开的花朵,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万寿塔的位置稍微偏了些,所以平日里来这的人不是很多,即使如此,下了船后季重莲姐妹还是立马带上了帷帽。
“走,二姐姐,咱们进塔里看看!”
季重莲牵起季海棠的手,碧元在前面开道,两姐妹走在中间,刘妈妈与春草随后,沿着塔内的木制楼梯一路蜿蜒而上。
万寿塔一共分为九层,算是丹阳县内最高的一栋建筑,远眺的视野极其开阔,连心境似乎也无边了起来。
登上第九层后,季海棠便携了春草到处转着,碧元也是好玩的,自然是忍不住求了季重莲,跟着季海棠她们四处转转,只刘妈妈不放心陪着季重莲在一处。
将手掌撑在眉间,季重莲细分着方向,那个位置该是西北的方向,只是和她隔着千里之遥啊!
应裴氏所邀,她倒是去过本家几次,与裴氏也算是相谈甚欢,对她的一双儿女也很是喜爱,儿子季乐明生得俊俏,女儿季乐晴长得乖巧,真正是让人疼到心坎里去了。
特别是季乐晴,小孩子胖乎乎圆滚滚的很是可爱,那五官尤其肖似裴衍,都说外甥女似舅舅果然不假。
裴衍早已经升任了总旗,听说去年还任了百户长,这样的升迁速度恐怕不让人嫉妒都难。
听着裴氏口中夸耀自豪的话语,季重莲只是抿唇一笑并不多言,他们俩人的关系将来如何变化真不好说,所以此刻她只能保持缄默。
季重莲知道裴氏是特意在她面前说起裴衍的种种,甚至不经意间还会聊起他小时候的趣事,也是想让她多一分了解,这样的煞费苦心让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姑娘在笑什么?”
刘妈妈突然的话语打断了季重莲的思绪,她微微一怔,一手抚向唇角,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不觉间升起了一抹笑意,难道裴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浸进了她的生活了吗?
“好久没见着姑娘这般笑了。”
刘妈妈感怀地说道,自从季家分家之后,季老太太带着季重莲姐弟跟着大房过活,虽然大太太没当面说什么,但下来之后也是颇有微辞,两年前更是将手里的摊子交给了季重莲管着,二姑娘季海棠反倒成了帮衬。
其实这姑娘家学学管家倒是应当,但季重莲辛苦地操劳着一切,得不到一句感谢不说,稍有差池还被大太太拿出来说事,不过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季重莲掌家大太太倒是挑不出半点不是了,乐得清闲之余顺道去了上京城看望女儿去了。
大太太这一走,季重莲也相当于是松了口气,没有大太太在身后紧迫盯人,做起事来也轻松不少。
“妈妈也笑话我。”
季重莲收拾了心情,索性这里也没有别人了,她揭了帷帽放在一旁,挽着刘妈妈的手亲昵地倚在她的肩头,虽然如今刘妈妈照顾季崇宇的时间多,但对她的这份亲切与关怀也半点没有改变。
“老奴哪会笑话姑娘。”
刘妈妈四处看了看,并没有旁人在,她这才轻轻理了理季重莲垂在面颊边的乌发,颇感欣慰道:“如今看着姑娘越来越懂事,家里上下哪个不服,哪个不夸,老奴心里高兴着!”
说到这里,刘妈妈眼角竟是浸出一丝泪来,她撇过了头用手指轻轻擦拭而去。
“就是有忙不完的事,连今日出来都是忙里偷闲呢!”
季重莲翘起了唇角,忽而想到什么,却是微微皱了眉,“也不知道大伯母是怎么想的,如今二姐姐都十六了,还未定亲事,为着这事老太太也没少和我唠叨……”
季芙蓉十五岁出嫁,季海棠撑到十六了,大太太也没为她定一门合意的亲事,也太厚此薄彼的。
为着这事,洪姨娘已经来她跟前求过几次了,让她帮忙在季老太太跟前递递话,好歹选几户人家落个结果,可大太太却是打起了太极,恁是不定下,旁人再着急也是没有用,身为嫡母的大太太对儿女的婚事可是有一票否决权的。
刘妈妈想了想,这才斟酌着说道:“莫非大太太这次回上京便是打了主意的……”
刘妈妈这一说,季重莲也回过味来,季芙蓉嫁到东阳伯童家后那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而且两年多来竟然未怀过身孕,为着这事大太太早就着急了。
虽然姨娘生的孩子能够养在嫡母名下,但到底比不过亲生,又是隔了一层关系,谁知道这孩子今后会向着谁?
但若是自家姐妹的便不一样,就算是妹妹生的孩子,那也比姨娘来得好。
想到这一层关系,季重莲脑中思绪突然洞开,不由惊讶地捂住了唇,“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刘妈妈摇头感叹了一声,“老奴与大太太房中的明玉相熟,这丫头便向我透露了一些,怕大太太真的有这个意思。”
刘妈妈的针线活计在季家算是顶顶好的,别房的妈妈丫环也时时来讨教,就连上次大太太娘家姨母过生辰,要明玉绣的一副富贵花开的小插屏那也是来刘妈妈跟前讨了好些个主意,或许因着这些事情便熟识了起来。
“那二姐姐她……”
季重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太太这是疯了吧,难不成真要季海棠去做妾?
有风呼呼吹起,季重莲与刘妈妈的对话飘散在了风中,原本正想绕过来的季海棠却是脚步一滞,那些话语灌进耳中,她脸色一时间变得煞白,双手紧紧地攀住襟口,整个人颤抖不已。
怪不得她的婚事迟迟不落定,她原以为大太太是吸取了季芙蓉的前车之鉴,这次为她挑选婚事会更加谨慎,却不想……却不想竟然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她是庶女便要与人为妾吗?她是庶女便低人一等了吗?
季芙蓉在家里早就受尽了宠爱,凡事都在她前头,如今大太太竟然还想将她嫁给童经年去弥补季芙蓉迟迟不孕的遗憾,她到底算是什么?
“姑娘?”
春草与碧元行在季海棠身后几步远,此刻见她不动了,忙上前问了一声。
季海棠闭上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还在有帷帽的遮挡,身后的两个丫环并没有看出她的异常,她只哑了嗓子道:“怕是吹了一些风,眼下头有些晕沉。”
春草一听,赶忙上前来扶住了季海棠,碧元忙道:“二姑娘先在这里歇着一下,婢子马上去禀报了我家姑娘。”
由于季海棠的突然状况,这次的出行便草草结束了,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她也一直是静默不语。
季重莲有些奇怪,关切地问了几句,但见季海棠不愿意说话的样子,也便不再言语了,只说回去后立马让人请大夫给她看看,凡事注意休息着,别想太多。
乍然听刘妈妈说了这事季重莲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她脑中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是告诉季海棠知道,还是让季老太太拿个主意,她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季海棠沉默不言,只是侧着脸靠在大引枕上,间或瞄上季重莲一眼,目光显得有些阴郁。
平日里大家姐妹几个关系还是好的,这次她也在等,等着看季重莲会不会将这事告诉给她知道,让她早做筹谋。
真心与假意,在此便可见一斑!
可让季海棠失望了,这一路季重莲比她还要沉默,直到落车之后,也没对她说出那件事来。
看着季重莲向着宣宜堂的方向而去,季海棠狠狠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她比不得季重莲有季老太太看顾着,将来的亲事也一定要过老太太的眼,她只是一个庶女,身份尴尬前途未卜,就连亲事也是为了别人的利益而牺牲,她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行清泪顺着芙蓉粉面缓缓滑落,季海棠倚在廊柱上,那模样看起来好不凄伤。
春草已是吓了一跳,看着季海棠无声落泪的模样,忙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五姑娘已吩咐人去请大夫了,咱们再回去等等,人应该一会儿便到了。”
“我没事。”
季海棠摇了摇头,顺势用丝帕沾去了面上的泪痕,一手搭在春草的手腕上,轻声道:“今日这事任谁都不许乱说了出去。”
春草怔了怔,也感觉出了事情的不寻常,忙点头应了一声。
季重莲心急着这事,一回到家里便去了季老太太屋中,老太太恰好还在午睡不便打扰,她便又转回屋去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又问过季海棠那边的情况,大夫说是没有大碍她才放下心来。
未时末,季老太太醒了,听宋妈妈说起季重莲来了一次,忙又让灵芝去请了她来。
如今季重莲算是当家姑娘,家里下人见到她都要客气三分,就连崔妈妈也不得不小声说话,谁叫大太太与老太太一对比这身份上便要矮上一截,后台不硬自然底气不足。
灵芝算是季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对季重莲也是和言悦色客气有佳,到了宣宜堂正屋,一边打起帘子,一边恭敬地将季重莲让了进去。
芳草正伺候着季老太太喝着一碗红枣薏米清露,见着季重莲来了,老太太忙让芳草给她也盛一碗,口中笑道:“今儿个难得出去玩耍一次,怎地回得这般早?”
“还不是惦记着祖母。”
季重莲笑着接过芳草递来的白瓷小碗,随意用了两口便放下了,这样甜懦的味道适合老年人,她还是吃不习惯。
“祖母,有件事情孙女想与您商量。”
季重莲这样说着,目光已是左右扫了扫,芳草与灵芝会意过来,忙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
季老太太这才用绢帕沾了沾唇角,问道:“什么事情让你这般谨慎的模样?”
季重莲的大气与聪慧向来是她喜欢的,就算与大太太斗智斗勇也是游刃有余,季老太太还没见过她这般急迫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了一抹疑惑。
季重莲咬了咬唇,在心中思虑了一番,这才开口道:“对于二姐姐的婚事,祖母心里可有想法了?”
季老太太诧异地看了季重莲一眼,按理说这个话题不该是她们祖孙俩讨论的,可看季重莲慎重的模样,想必事出有因,便顺着答道:“这事自有你大伯母操心着,横竖轮不到咱们头上。”
“可是……”
季重莲闻言有些急了,压在心底的话不禁脱口而出,“若是大伯母要将二姐姐说与人做妾,祖母也能同意吗?”
“做妾?这话你是在哪里听说的?”
季老太太敛了眉,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想到大太太这几年不着调的行事作风,倒是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次大太太又意外地前去上京,焉知道她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若是在丹阳说亲少不得要季老太太过目点头,大太太这是因为有过一次的成功案例,是想又背着老太太在上京说定了亲事,即使有人反驳也是事不可逆。
季老太太咬了咬牙,若是大太太真这般做了,的确让人觉着可恨!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季重莲自是不能将刘妈妈与明玉给供出来,只是直切主题道:“而且我还知道大伯母有将二姐姐给童姐夫做妾的打算,若真是这般,让两位姐姐如何自处?”
“她真是这样想的?老大媳妇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季老太太脸色大变,一手拍在了黄花梨木小几上,童经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已是有数,如今季家已是搭进了一个姑娘,难道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不成?
即使是庶女,也不能嫁给那种人!
季老太太沉着脸色,将脑中的思绪理清楚了,也明白了大太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季芙蓉一直未怀有身孕,在童家的地位不稳想必也是举步维艰,若是季海棠进门后能生下一儿半女的,到时候养到季芙蓉名下那也算是嫡出,总比其他姨娘生的孩子要亲得多。
做母亲的自然是为女儿考虑,老太太也心疼季芙蓉,可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再将季海棠住火坑里推!
季老太太看了季重莲一眼,思虑良久,心中便有了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