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员自是不敢直说这卷子是没那么不堪,可写卷子的却是商贾庶族之流,便是写的再好,如何能放入朝堂,混淆了世家庶族之分。
这也是往年阅卷的一贯规矩,虽然每张卷子都遮盖了名姓,但座次还是很容易区分的,卷子收上来之时便已被主动划入了劣等。
负责最终批阅的主官自是不知这等内情,俱是按照程序从哪些世家子考卷里评选名次。哪里知道一直顺风顺水,今年却是这位眼里揉不得沙子,严正刚直的吴阁老坐镇,偏又突然杀出来个手贱的郡王,凭白惹出这等麻烦,可是要他如何解释?
可贴心的吴阁老不等他想好怎么解释,直接大手一挥,将那一摞落选的卷子全数抱到了自己桌上,摆明了不相信礼部浑浊的眼力,言称要从头到尾一一审阅。
那官员都快哭了,苦着脸道:“明日便要将选出的卷子呈交圣上了,吴阁老要一一批阅下官没意见,可这时辰怕是不够用啊……”
吴阁老气咻咻道:“不过就是多费几个时辰罢了,老夫便是一夜不睡,也能将这些看完!总不能叫真正的人才给某些不开眼的白白埋没了!”说着又狠瞪了那官员一眼,这一眼方留意到站在官员身边的阮清,敢情刚刚竟是一直未曾发现这个娇小的存在,便是皱眉厉声道:“阅卷重地,殿下如何在此,简直不知礼法规制,来人,将郡王架出去!”
这老头向来是不给任何人脸面的,阮清在他的课堂上早已深刻的领教过,被口水喷到脸上倒也不觉得丢人,讪讪一笑,谦逊道,“阁老教训的是,天气热却是不要劳累他人了,学生这便退下。”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还留在这里干嘛。
此时轿子还未到,阮清也不嫌外头日头毒辣,走多路会中暑了,摇着扇子出了门翩然离去。直恨得那官员想从后面照准给他来上一脚。
原来,阮清抽出来的那张卷子正是凌风的考卷,倒不是阮清窥见了被封住的名姓,而是曾见过凌风写的文章,一眼就认出了凌风的笔迹和文风。他虽然信任凌风的才学,可也隐约知道礼部筛选考卷的潜在规则,不放心之下刻意过来瞧一瞧,果然,一瞧之下凌风的卷子正被埋在了那些劣等考卷里。
眼下能做的已经做了,只希望凌风的卷子最后能入了挑剔苛刻的吴阁老的眼,不会再次被其他卷子比下去,落入那堆废纸里。却不知这一番下注究竟是对是错。
这样过了三日,便是殿试,凌风不负所望,高中探花。承帝龙心甚悦,在殿上大加赞扬了一番新晋的才子们,并依次分官封赏。状元是前朝文学大家王俊之后,入了武英殿。榜眼也是京中世家子,薛贵妃娘家的侄子,因对律法通晓熟稔分入了大理寺供职。却是到了探花,承帝难得犹豫了一下。
这还是头一回有庶族站在金銮宝殿之上,那金鸡独立格格不入的画面,真是不得不叫承帝感慨往年从未头角峥嵘的庶族今年格外争气,便冲这一点就该好生鼓励一番。
可自建朝以来,能够站在这座大殿上的皆是名门望族,品流世家,贸然打破这个规制也是不妥,很容易惹起世家的抵触和愤怒。可科举会试毕竟不同于乡试,可以随便将人踢到穷乡僻壤做个籍籍无名的小官吏了事,竟是令人颇感头疼。
可不等圣上考虑出适宜之法,那探花郎主动出列,跪地恭敬谦谨的请求要自去北地历练。
承帝不禁一愣,却不动声色的问殿下的人:“探花郎因何有此请求?”
探花郎伏在地上,朗声道:“草民出身商贾,身份低贱,自问才疏学浅,此次侥幸高中全是承蒙圣上隆恩眷顾,断断不敢妄自居高。草民家中乃是商贾经营之家,在各地有些小店铺,便是了解到我大尧北地因常年遭受戎狄侵扰,民生困苦,贫瘠落后,遂草民自请前往北地,愿为圣上为百姓略尽绵力。”
承帝听了这分外识大体的探花郎之言,顿感通体舒畅,便是略略表达了一番惋惜赞叹之情,“勉为其难”的允了探花郎的请求,封探花郎桂丰县同知,庆功宴后立即赴西北上任。
如此,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凌风此举显然并未同家中商议,原本因儿子一举高中,眼看着就此改换家族门楣,扬眉吐气跻身京中名流,尚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准备大摆宴席庆祝的凌家族长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差点气的掀翻了桌子,打烂一地锅碗瓢盆。大夏天的竟是连老寒腿都犯了,摊在椅子里直哆嗦。
待当晚庆功宴结束探花郎回转之后,凌家族长便是怒火冲天的将那自作主张的不孝子拎进房中,劈头盖脸的一顿好骂。
凌风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直到他爹骂的累了,中途抚胸换气的功夫,方抬起头,语调平静道:“孩儿不孝,辜负了父亲的培养和期望。然孩儿此举也是被逼无奈,顺势而为,要知道建国百余年,朝中从未有过庶族封侯拜相的例外存在,一直都是各大世家望族牢牢把持着朝纲,莫说孩儿只是侥幸中了探花,便是高中状元之首,空有一点才学,毫无经验,功绩和人脉,留在京中也难以立足,非但不能光耀壮大家族门楣,怕是过不了多久连咱们积累百年的那一点子家业也将赔进去,落一个家破人亡。与其让圣上为难,勉强施舍一个烫手的官位,倒不若主动避的远远的,踏踏实实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至少能够保我凌家平稳,家业繁荣,子孙安逸。”
这一番话顿时敲打在了凌家族长一度发热的脑门上,犹如一盆子雪天的冰水浇下,浑身都凉了个彻底。
凌威虽然志向远大,将所有期望都投入到了聪颖的儿子的身上,期望着有朝一日凌家能够摆脱营利商贾的卑贱之名,可本身却实实在在是商人粗夫一个,于官场政势一途见识甚是短浅。细细思量揣摩了一番之后,便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久久不能言语。
好半天之后,才又虎起脸,怒目而视道:“那也不必巴巴的自请去那苦寒的西北之地啊!既然无法留在京中,倒是回去祖地,江南至少自家地盘,有你照应着,还愁家业不能做的更大不成!”
凌风微微叹了口气,缓声道:“父亲如何这般沉迷不悟……既知皇上不愿庶族崛起,惹来世家不忿,我若是请求回转祖地,借官职之利丰足自家家业,皇上岂能再容我凌家存在?北地与江南相隔千里,我去了那里,便是避嫌之意。且北地也有我们凌家的产业,这些年一直勉强维系着,不得发展,我去了正可暗中整顿,如此,便是免去了皇上的忌惮猜疑之心,慢慢筹谋壮大,于我凌家只百利而无一害,待时机恰当之时,再要回到京中也未可知。只图眼前急利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父亲。”
凌威不敢置信的微微瞪着眼儿,望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从未认识过一般,出神良久,突然道:“这么多年,为父只盼你光宗耀祖,竟是从来没发现风儿原是这般深思熟虑,高瞻远瞩,为父甚是欣慰,却是为父一时糊涂了……可此前为父多次与你提起,并未见你有此见识,可是此次来京受了什么启发,还是遭遇了什么令你改变了想法?”
凌风抿了抿唇,只道:“京城繁华,势力缠绕驳杂,断不是那江南金银之乡可比,孩儿只庆幸提早来了京城,受人指点,增长了些许见识,方知此前的宏图壮志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愚见。所幸未在铸成大错之前得以及时清醒,还望父亲能够深思,也莫要再执迷强求。”
“也罢。为父虽然没有你那等见识,但仔细想想也知你所说不无道理,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为父便不再多说什么。”凌威叹了口气,随即又是宽心的一笑,愉悦道:“虽然离我多年的期望远了些,但小县同知好歹也是个官,咱们祖辈至今能出了这么一个官也已是十分难得了,且正如你说的,尧国百余年还没有庶民当官的先例,咱家可是头一份呢!这也是莫大的荣耀了!”
说到这里,再看跪在地上那个不孝子便是越看越得意,连忙起身快步走过去亲自扶起不孝子,大力拍着不孝子的肩膀,畅快大笑道:“好儿子!地上凉,快快起来说话!果真不愧是我凌家的后代,为父能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真真是祖上积德!回去之后,定要到祠堂里烧上三柱高香拜谢先祖庇佑才是!”
次日,凌风便拜谢了南荣侯一家,收拾了行礼赶赴西北。
对此秦煜也是吃了不小的一惊。庆功宴后南荣侯带了这个消息回府时,秦煜还颇为震惊,直觉自己从前还真是小看了凌家那个小儿,只当他有些才学,是个温和知礼的少年,来京赶考一事,他们侯府虽然一力支持,可也多少了解官场规则,对于商贾能够入仕并不抱希望,可没成想凌家小儿竟然真的考中了,还是第三名。更没成想这小儿心思如此通透,不骄不躁,熟知进退,竟是主动提出远赴荒境。换做是他,却也未必能做到这个份上。
委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才!
为此,在凌风前来拜别时,顺便试探了两句。可那小儿又是从前那副腼腆敦厚的模样,只温纯的傻笑,真叫揣了一腔疑惑的煜小侯爷深感无力。便是又随意恭贺了几声,极尽地主之谊的将探花郎送出了门外。
令煜小侯爷毫不意外的是,今日前来送行的还有探花郎新近结交的好友,保平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