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过,那许久没有被人掀开的床板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阮清眨了眨眼,慢慢从软榻上坐起身来,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的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微微笑了起来。
来人一身简练的夜行衣,身形健硕高挑,唇红齿白,只一张脸不同于京中贵胄子弟的粉白细嫩,呈现着健康的古铜色,一双眼在昏暗的灯火里炯炯有神。
看见榻上的阮清先是眼睛一亮,矫捷的从暗道里跳了出来,继而又神情怪异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暗道,低声问道,“这错综复杂的暗道是几时建的?幸而有你提前给的地图,否则我还真得跑岔了道。”
来人可不正是日前出城迎接援军的李恪。
阮清无心给他讲解暗道的由来历史,起身朝李恪身后看了看,狐疑道:“怎的就你一人?”
李恪似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冠冕堂皇道:“人都在后面,我先上来探探情况。”
这话说的无可挑剔,阮清并没有去想李恪所谓的刺探情况乃是为了制造一点独处的时间,刻意先行一步,却也没给李恪抓住机会表达相思之情,片刻也不敢耽搁的走过去落实起待会儿的计划。
李恪难免有些失望,几次想要插话,好借机向阮清解释清楚自己与女将军那一笔糊涂账,顺便坦白心迹争取心上人眷顾首肯,可对上阮清明净认真的大眼,那情意绵绵话在嘴边竟是有些难以启齿。不禁在心里将今晚的冤大头,躺在乾坤殿做着美梦的纪大人提前来了个五马分尸。
若不是为了等到太上皇的解药,顺便放松纪凡的警惕,将纪家的党羽连根拔起,他何苦与阮清做戏,苦等数日然后假装出城再在半夜偷偷摸摸的钻地道来行凶?早趁着前几日的功夫便正大光明的出入宫中与心上人倾诉钟情,水到渠成了。
眼下短暂的独处也不得开口,还要急着去取人小命,怎能不令人扼腕。
“你可记清楚了?”阮清在细细的叮嘱了一番之后,见李恪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她不知在神游什么,也不作反应,只那一口白牙隐隐有咬断之势,不免有些不放心的重申一遍,“我知道你打小就看纪凡不顺眼,但他现在还不能死,你再怎么讨厌他也且先给我忍着,千万别要了他的命。一会儿悄悄抓了他,先送去天牢,将人仔细看好了,也莫要叫他寻了机会自杀,知道了吗?”
李恪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眼前略带恳求的少女,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不杀他,是不是为了定北王?”
李恪自然知道苏辄中毒的事情,毒是纪凡下的,虽然纪凡说没有解药,但他明白阮清终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说到底,在阮清心里,苏辄还是那个最令她牵肠挂肚的人。每每想到这一点,李恪心内便是难以抑制的酸楚,真想不管不顾直接抹了纪凡的脖子,事后推说手滑意外,彻底绝了苏辄那厮的生机。
可一想到苏辄若是真的毒发身亡,他眼前这位心上人也许会跟着心死,甚至一辈子都将那个死人刻在心上,再分不出多余的位置给自己,别在腰间的刀便越发沉重起来,压得自己直不起身来。
阮清垂眼看着脚边撒娇撕咬着自己鞋帮子的小狐狸,微微愣了一会儿神,无意识的抬手轻轻的替身前的人整理着有些歪扭的衣领,“不论如何,他都是我的苏叔叔,我又怎能看着他去死?只这一次过后,便算是两清了。” wWW ¤ttκá n ¤¢Ο
李恪怔怔的看着她,因为身高的差异,低下头就能看见阮清光洁的额头和微微颤动的卷翘睫毛,虽然他一直都知她是女孩子,却因着各方面的顾忌,从来未能仔细的放开来欣赏那种属于女儿家的娇憨之态,确实的说她也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而此刻,这个小心揣在心间许多年的身影终于与多少次想象中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清浅的语气,淡淡惆怅的神情,温柔而又自然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子楚楚的惊心之感。
而那一句“两清”更是令他的心猛地跳了一跳,直觉阮清这般是在表达愿意放下旧情,接纳自己的意思。竟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将阮清紧紧圈在了怀里。声音略显激动道:“阿阮……从今往后,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阮清看着自己的双手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鬼使神差的做了什么。要么怎么说习惯要人命呢,本事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龙珠子,打小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利索,却偏偏被那个习气刁钻的王爷养出了奴仆的习惯,每次被逼着给王爷脱衣穿衣,看到歪歪扭扭的衣领就不自觉的上手。这下好了,一个激灵就将刚刚整理妥帖的领口给扯的更开了,上下滚动的喉结就这么突然的跳将出来,撞向自己嘴边。
阮清急中偏头,下巴猛地磕在了李恪结实的肩膀上,噔时痛叫出声。
“你没事吧?”李恪慌忙松了手,弯身欲要查看阮清的下巴。阮清便趁这个间隙快速后退两步,懊恼的捂住自己的下巴,有些慌乱的躲闪着李恪伸过来的双手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李恪毕竟不是王爷那般不要脸的,刚刚那一抱虽然幻想了很久,可能做出来,也是借着那一股子上头的冲动,心内欣喜激动的同时仍揣着一丝忐忑紧张,唯恐唐突了这柔柔弱弱的纯真少女。眼下见阮清拼命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那手伸在半空便有些落不下去了,一边暗骂着自己孟浪无状,一边神情不自然的收回了手站好。
“我……”李恪正要开口解释些什么,身后的床板忽然再次动了,一个接一个脑瓜瓢子陆续从床底下钻了出来,齐刷刷的在床前站了一排。
李恪觉得自己体内的暴躁因子从来没有此刻这般强烈过,真想冲上去将这些个没眼力介的彪汉子踹回黑漆漆的地道里,再狠狠盖上床板。
汉子们也十分纳罕,尤其是在成功放倒宫人护卫进入乾坤殿之后,看着素来阳光亲切的统领本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纪大人拿下,却偏偏阴沉着脸紧咬着腮帮子,猫戏老鼠似得与纪大人转着圈儿戏耍起来,时不时抽冷子一顿拳打脚踢,直将纪大人的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最后趴在了地上出气多进气少,那般惨无人道的完虐,连他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眼瞅着再不阻止,狗头大人就将被扁成一滩烂肉,汉子们只好顶着统领的大脚底板子,迅速的将地上那一滩拾掇起来,往肩上一抗,一溜烟的送去了天牢。
这一夜,除了皇宫的这一角,京中数位官员的府邸同样遭遇了来路不明的袭击。好运一些的在升官发财的美梦里便被敲昏了脑袋,直接拎去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牢房。运气不好的,还沉浸在白日迁升的喜悦里,与同僚欢饮达旦,畅想未来,推杯换盏间就被一片带血的刀光吓尿了裤子,与怀里的美娇娘滚成了一团,再被不长眼的刀剑砍的遍体鳞伤,一身热辣辣的拖了出去。
第二天早朝,当文武百官看向自己身侧,发现又莫名其妙多了几个空位时,心内竟是已经再翻不起波澜,只麻木的低着头听朝令夕改的摄政王风轻云淡的例数纪家反贼的种种罪状,暗自庆幸当初英明,没有抢着站队方险险躲过了一劫。
以前只觉得太子甚能折腾,到最后将自己都给折腾了进去,现在看来,这位看似软绵绵的摄政王才是真正的能折腾,整个一个绵里藏针不露痕迹的笑面虎,只是被折腾的全是别人,以及他们这一干脆弱不堪的心肝。
这才几日的功夫,偌大的朝堂就翻了好几翻,从里到外除了一些不足为惧的老骨头,竟是再没几块完整的好肉,隐隐便是要褪去凡胎重塑金身的成仙之势。
距离修成正果只差一步之遥的摄政王,在最后颁下赦放废太子出宫建府,降为勤王,戴罪在京辅佐新帝的旨意之后,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移步前往关押着叛臣的天牢。
朝堂上的翻覆并未及时的传递到阴暗封闭的牢房里,但经过了一夜又一日,傻子也能琢磨出个什么味儿来,何况纪凡并未傻透。要说他犯得最大的失误,便是识人不清,错认了亲戚,浑不知沾沾自喜的将纪家老小送上了断头台。甚至直到阮清站到了一步之隔的牢门栏杆外,他还努力的睁大被打的肿成一条缝的眼儿,怒骂纪家孽种,阴险卑鄙,残害血亲,天理不容。
阮清着实被骂的傻了眼,张大嘴看着那个破衣烂衫脸似猪头的“兄长”打不死的蟑螂般在那儿扑腾,转头问身后的小全子,“许是这牢房光线太暗,本王看错了?此间关的当真是温文尔雅俊逸翩翩的纪大人?”
小全子装模作样的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不确定道:“瞧那眉眼不大像……不过,声音好似没错的。”说着肃起脸色喝问随同的天牢衙役,“这是怎么回事?摄政王早早便交代要好生善待纪大人,怎的才过了一天,这好端端的人就走了样儿!”
那衙役心里叫冤,却也没胆子供出那个痛下黑手的罪魁祸首,只点头哈腰的回道:“回摄政王,小的们可是谨遵您的命令,半点都不曾苛待纪大人,许是纪大人突然移身至此,对新床位不大适应,夜里头折腾狠了把自己摔到了地上,实不关小的们的事儿啊。”
小全子强绷住脸皮,狠狠的瞪了那睁眼说瞎话的衙役一眼。那衙役一缩脖子,很有眼识的带着人退了出去。
“你也到外面等着吧。”阮清挥了挥手。小全子也便一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