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青涩稚嫩的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不见往日的鄙夷和厌弃,似有柔柔的光自眼底散发而出,看得他有些恍神,然后他听见少年绵软清甜的嗓音儿缓缓响起,“席上可是没有纪凡哥哥喜欢的菜品?”
似乎是得了提醒,肚子里跟着又传出一阵尴尬的叫嚣,纪凡脸有点发紧,低下头正要解释些什么,就听少年转头吩咐身边的宫人,“今晚来的人多,口味各有不同,倒是本殿待客不够周全了,我记得我宫里的小厨房里另做了一些奇巧的点心,味道还不错,你去装一些过来给纪凡哥哥带在路上品尝,莫要饿着肚子回去。”
接下来自己又说了什么纪凡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至今自己仍清楚的记得那一盒热腾腾的点心,吃进嘴里时几乎溢满唇舌的香糯清甜,果真如少年所说,味道甚是不错。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少年竟是一点都没变,在吃之一道上总是比别人更懂得品评享受。这么一想,那连喝了数日的蘑菇清汤似乎也变得回味无穷了。
老天总算没有亏待他,苏辄便是侥幸活下来又如何,最后陪在她身边的还不是自己?
想到这,纪凡大步走过去,在阮清对面席地而坐,恰有下人端了刚刚烤好的肉串上来,纪凡在盘子里挑拣了一番,将一串烤的酥香的鸡肉串递给仍抱着酒杯发呆的阮清,“这是上午我命人去山上猎的野鸡,你尝一尝可还合你的胃口?”
阮清抬起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眨着大眼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纪凡略有些讪讪,“可是不喜鸡肉?”说着就要重新挑一串别的。阮清却在这时伸手将鸡肉串接了过去,笑着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用红柳木串的肉烤起来会更好吃一些。”
纪凡也不是蠢笨之人,用红柳木烤肉确实要美味的多,但红柳木乃是西北特有的树种,在京中亦不常见。看来阮清是想起了自己曾在北地与某人一同烤肉的回忆,才会脱口而出。
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心道,到了现在仍念念不忘与那苏辄的点点滴滴,随口捻来,当真当他是胸襟大度的君子不成?
可不等他发作,阮清顺势将吃了一口的肉串递给了他,“味道还不错,纪凡哥哥也吃。”
一声久违的绵软轻细的“纪凡哥哥”顿时打断了他的火气,那一截露出袖外的莹白的手腕,骨节纤细,手指纤长,如玉一般一时间令人错不开眼,只想丢开那烤的金黄油亮的肉串,将那只纤纤素手紧紧握在手中,细细揉捏感受。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当细腻柔滑的肌肤贴上掌心,阮清只是初初惊愕的僵硬了一下,便没有再挣脱。只抬着迷蒙的大眼,柔声道:“下雪了,天冷,肉凉的快,纪凡哥哥可要趁热吃,不然会有腥味的,吃了半夜闹肚子可就不好了。”
纪凡现在哪里还想吃什么肉串,只恨不得立即将眼前这道更美味可口的抱回温暖的房中尽情品尝个够。可不知怎的,对上阮清清澈明净的大眼,柔柔关切的话语听进耳中,竟是鬼使神差的不忍拒绝,手指轻轻的摩挲了一会儿温热滑腻的柔荑,方恋恋不舍的松开,接过肉串当真咬了一口。
味道果然不错,外皮酥香,内里鲜嫩,炙烤的独特香味顷刻便盈满了口舌,将数日清寡空旷的肠胃填补了个饱足。
大概也是被香气吸引,自烤肉上了桌,隔壁的狗吠声都似乎更大了一些,纪凡得美人亲手投喂,颇有些快意,只觉那燥人的狗吠声都是在羡慕自己,垂涎三尺而不得。
阮清又接着为他倒了一杯酒,举起自己那杯与他碰了一碰,轻声道,“其实,当初决定离开京城,我心里并不痛快,总还是放不下父皇母后,还有年幼无知的七弟……可过了这么多天,那最初的不舍和不甘,随着自在畅意的生活,慢慢的也减退了许多,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这样其实很好。我并非志向远大的男儿,扛不动万钧的江山重任,即使恢复公主的身份,只困在那一方黄金牢笼之内,只怕日子久了也会厌倦疲惫。你我虽然小时便有些不愉快的回忆,先前也曾尔虞我诈,可脱离了权势的争夺和算计,这般行走在田野之间,反而纯粹的多了。我很高兴你能够信守承诺,这一路都是以礼相待不曾强迫逾距。既然决定了抛却过往,便让一切都过去吧,这样很好。”
阮清垂下眼睛,浅浅的酌了一口杯中的酒,“不管你相信与否,我还是很乐意像儿时一般叫你一声纪凡哥哥,毕竟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忘记的……你愿意多给我些时间吗?”
听到这里,纪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她今晚异样的温柔乖顺,都不过是在提醒他,在她心里仍忘不了那个人,便借以怀柔的方式激起他的怜悯之心,进而收敛起不该有的心思。如今掌控权已然握在他手中,想要何时甚至怎样品尝这一口垂涎已久的鲜嫩全凭他一个心意。可那柔弱的神情,略带祈求的语气,却是令他难以生出拒绝的念头。
现在忘不了那个千里之外的老男人又如何,一开始还处处对他警惕抵触,现在不也是一点一点开始适应并接受了吗?苏辄能给她的温存和荣宠,他也能给,苏辄不能给她的自在和畅意,他同样能给。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略胜一筹的。
更何况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阮清与苏辄之间还有着杀兄之仇。仅凭这一点,两人便再无半分可能。
“只要你开心就好。”当纪凡下意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便是释然和欣喜。今天她只是递给他一串肉,明日也许就是她的整颗心。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阮清似乎也没想到纪凡这么好说话,原本筹措的一肚子话还没尽数发挥呢,人家就痛快的点头了,简直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还有那么一点不能适应。
难不成真让李恪打的颅内淤血,连带着脑筋也不正常了?
这可不像是记忆里那个阴毒狡诈的小人作风。
或者,这也是在宦海打滚数载,惯用的缓兵之计?
有了王爷的前车之鉴,阮清对于纪凡急转直下的态度仍不敢轻易放松,只适时的面露愉悦,再次举杯与纪凡碰杯,示意他饮下这杯满满感动的佳酿。
纪凡并不担心阮清会在酒里下毒。质地清淡的酒水但凡掺杂一点其他的东西就会沉淀出异色,便是最不易察觉的迷药倒进去一点也会立刻显现出淡黄的颜色。只一眼他就可确认这酒的醇正,且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阮清也没机会在食物里下毒。
寡淡了数日的口舌刚刚吃下浓香油腻的炙肉,喝下一杯甘甜温热的清酒再舒爽不过,纪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感受着舌尖淡淡回旋的酒香和肉香,顺口赞了一句,“今日这烤肉似乎比我之前吃过的要可口得多,多了一股子独特的香味。”
阮清得意的睁着大眼,似是邀功般笑道:“你也觉得不错?我特意叫人用昨天没吃完的圆菇压了汁,腌制之后才上炉炙烤的,我还担心你这几日吃腻了,会不喜欢呢。”接着又拿了一串塞进纪凡手里,“既然喜欢那就多吃一点。”
许是今晚的小酒喝的很到位,便是冰凉的雪花落在脸颊上,纪凡都觉得暖融融的,看着阮清只抱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抿着,也不动盘子里的肉,稍稍挪了挪屁股,坐到阮清旁边,“你怎么不吃?”
阮清羞涩的笑了笑,“我不大喜欢荤食。”她抬手指了指架子上正烤着的茄子,“等会儿我要吃那个。”
纪凡见她对自己的靠近没有做出反应,心里便是说不出的喜悦,感觉整个人都酥软了。阮清也确实没有去留意纪凡的小动作,只专注的用小刀切着比较大块的烤肉,然后放到纪凡手边的盘子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仿佛沉浸在了这样难得静谧美好的气氛里。
纪凡痴迷的看着阮清雪白纤细的手指轻轻转动,有些笨拙却仔细的将肉从木条上切下来。以前在家里用饭,也有婢女从旁伺候着布菜分食,可同样的动作,由眼前的人做起来,却多了一股子优雅而矜贵的味道,好似在她手中的不是沾满油腥的刀叉,而是挥洒写意的笔墨。指尖不小心沾上的星点油光也在炉火的映照下,勾动的人口舌干涩发痒。
想到刚刚阮清说过的话,纪凡终是将体内喧嚣的冲动强压下去,有些没话找话的说道:“前几日安京传来消息,太上皇身体康健,已经开始上朝听政。”
阮清似听非听的点了下头,漫不经心的问,“我的葬礼可还顺利?”
纪凡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目光从她的手指上移,定格在她平静的侧脸上,犹豫了一会儿方道:“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太上皇追封了你为保定王,以亲王规格隆重的葬入了皇陵。”
阮清并不意外的“哦”了一声。
纪凡这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不要在做梦想着逃走,回去坐那把蛟椅或者做真正的公主,她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便是再回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没了身份和立场。
纪凡大概不知道,阮清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底是实打实的舒了口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