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哭声震天,胤禛站在床前,皱着眉望着自己的亲生额娘,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没有哭,眼中一点泪都没有,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皇太后,看了许久。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个母亲的一丝关爱,给予他母爱的恰恰是另一个女人,当时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额娘对他的恨意有一部分就是来自于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没有机会做母亲,却将所有的关爱都给了他,一点一滴,亲力亲为。那时他虽然小,心里却很明白,亲娘与养母究竟是谁对他好。
但是,亲娘总归是亲娘,当养母离世,先帝将他送回永和宫时,他心中是喜悦的,充满了期盼。他以为额娘是因为碍于佟贵妃的缘故,对他不能够太过亲近,却完全没想到,就算没有了养母,就算额娘已经封妃,位列四妃之首,她面对自己的面孔依旧那般冷冷淡淡,甚至还没有寄养在她那里的十三弟热情。
久而久之,他不再期盼,也不再妄想,渐渐收敛心思,成为了现在清冷的性子。
额娘独爱幼子,对十四弟万分宠溺。他有时也很羡慕,却一直冷眼旁观,只瞧着十四弟能被宠成个什么样子。谁曾想,十四弟竟然成为他争夺皇位的最大阻力。
先帝刚刚驾崩,额娘不认他这个继位者,想必就是在等十四弟赶回来,另作打算。但她这个希望彻底落空了,十四弟根本就没有回到京城,而是被他下令留在汤泉,名曰镇守先帝皇陵,实则被禁锢在那里,以防万一。
这一举动令额娘大为不满,不止一次同他大闹,每次都不欢而散。
若不是年馨瑶在永和宫意外难产,只怕她还是不肯接受这个封号,搬去慈宁宫做皇太后。
胤禛没有再想下去,向前走了几步,亲手拿了一块帕子想将皇太后的脸盖上。
忽然,他发现皇太后左手有些奇怪,似乎捏着什么东西。他俯身去看,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书信的一角。他伸手,将那封书信扯了出来,当即展开一瞧。
信是皇太后亲笔书写,是给他这个备受冷落的儿子的。在信中,她有忏悔,有遗憾,觉得对不起他。
胤禛的眼眶有些红了,死死捏着信纸看了皇太后的遗体一眼。
信很长,他不过才看了一个开头而已,稳了稳情绪便继续往下看。
可下面的内容,却令胤禛万分意外。
信上写着,年馨瑶当日在永和宫对她这个皇额娘是如何的不敬,凌嬷嬷又是如何狗仗人势,以下犯上,不将她这个先帝遗妃放在眼里。她气急了,才会惩罚年馨瑶,却不是故意害她难产,导致孩子窒息而亡。
皇太后万分懊悔,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日日在屋里念经吃斋,想要为这个孩子超度,早日脱离轮回,奔向西方极乐。可是,年馨瑶并没有放过她,而是拿了一个所谓的前朝秘事要挟她,逼她一死来报孩子之仇。
那件秘事,皇太后也没有隐瞒,而是明明白白地写了下来。当年孝懿仁皇后之死,太医诊断为心情郁结,心力交瘁,不堪负重,导致心肺衰竭而亡。可年馨瑶通过凌嬷嬷所表述的却是她这个德妃因为嫉妒孝懿仁皇后受宠而又抚养了自己的孩子,便在佛珠上动了手脚,将有毒之物蕴藏其中,以至于孝懿仁皇后日积月累受其毒害,最后中毒过深而亡。
当年的太医如今还在太医院任职,仔细调查便可得知孝懿仁皇后当时详细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中毒一说。而那串作为证据的佛珠,也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她从来就没有送过。
年馨瑶拿捏着太后与皇上母子不睦,料定了皇上一定会相信她的话,而不信任自己的母亲,所以布下此局。
与其让一个晚辈如此冤枉,倒不如自行了断,一来殉了先帝,到地下与之相伴,二来也算全了与皇上的母子情分,不再因为自己的事令皇上难做。
信的末尾并未祈求胤禛放了十四阿哥,只是提了提忠心耿耿的刘嬷嬷,希望胤禛能够将她厚葬。
胤禛看完这封遗书,脸色终是变了又变,最后一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内务府已经得了消息,正派人赶来处理皇太后的丧事,见皇上一个人急匆匆离开慈宁宫,很是意外。而乌喇那拉舒兰也紧随着内务府的人而来,身后跟着一干妾室,唯有还在月子中的年馨瑶不在其中。
先帝和太后先后离开人世,期间相差不过半年,这使得整个皇宫又陷入一片哀恸中。
胤禛踏入年馨瑶的寝宫,扶柳和吕湘云轻声请安,没有打扰到熟睡中的年馨瑶。
他对二人挥了挥手,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床边,瞧着年馨瑶出神。
额娘的那封信是真的吗?年馨瑶真的因为孩子的死丧失理智,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来?还是额娘故意挑拨他与瑶儿之间的感情?
额娘就连乌喇那拉氏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没事找事以死来挑起他和年馨瑶之间的矛盾,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
而第一种,他吃不准,只要一想起从前年馨瑶为了报家仇,连杀他的心思都动过,心里就顿时没了底。她是一个可以为了仇恨不惜一切代价去复仇的人,那么这一次是不是同上次一样,诬陷额娘把她逼向了死路?
年馨瑶忽然惊醒,张眼就见胤禛死死地盯着她瞧,吓了她一跳。
“皇上,您怎么来了?”她挣扎要起身,却被胤禛按住,乖乖地又躺了回去。
“没事,就来看看你。”
年馨瑶有些不信,胤禛的脸色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心里有事,而且还不是一件好事。
“皇上近日公务繁忙,臣妾一切安好,无需日日来看臣妾,有空多多休息,皇上保重身子才紧要。”
胤禛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究竟是什么事为难了皇上,臣妾虽不懂朝政,却愿意听皇上说一说。”
胤禛眼神一闪,忽然问道:“皇额娘为何突然受了封号,愿意搬去慈宁宫了?”
年馨瑶心里一沉,失去孩子和凌嬷嬷的恨意突然涌上心头。她知道胤禛肯定会想到这一点,前来询问,否则,有些事,她不能主动去说。
“皇额娘心疼皇上,自然不愿一直这样闹下去。”
胤禛一把搂住了她,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声音中带着一丝沉重:“瑶儿,朕想听实话。”
年馨瑶心中打鼓,思量了一番,问道:“若是从前皇额娘做了错事,皇上会如何处置?”
“事有大小,如何处置自然各有不同,但她终究是大清的皇太后,不过之前做错了什么,朕都会让她好好的待在这个位置上。”
皇上不会处置她,年馨瑶心中黯然,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戾气。
“既然如此,皇上何须知道,就当臣妾什么都没说过吧!”
胤禛不动声色,平淡道:“朕要你说,你说了便是,藏在心里反倒不好。”
年馨瑶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威胁之意,心中有些不悦,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顺从道:“听凌嬷嬷说,当年孝懿仁皇后之死似乎与皇太后脱不了关系。”
“凌嬷嬷?”
“凌嬷嬷是皇上乳母,当时陪着皇上就住在孝懿仁皇后宫中,虽不是孝懿仁皇后贴身婢女,但宫中之事也是略知一二的。臣妾虽然没有亲历此事,但臣妾相信凌嬷嬷,她并不是一个自惹麻烦的人。”
“你知道此事,为何没有马上告诉朕?”
“一边是皇上的亲额娘,另一边是对皇上恩情深重的养母,臣妾即便想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胤禛望向年馨瑶的眼神变得深邃,双眸如同深潭,深不见底。
年馨瑶忽然害怕了。这一番对话,胤禛一直非常平静,平静得令她觉得有些反常。面对养母与生母之间的纠葛,他并不惊讶,反而冷静的就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难道此事对他而言并非秘密,而他却故作不知?
胤禛没再与她聊下去,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才走到门口,他忽然转头说道:“皇额娘已经仙逝了,即便有过怎样的恩怨,都已经烟消云散,你就不要再追究了。”说着,飞快地转过头,推门而出。
年馨瑶大惊,连忙扶着床柱坐了起来。
皇太后仙逝了?怎么会?她的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突然离世?
再反观刚才胤禛的态度,竟然真的是来套她的话。
顷刻间,她的心凉了,只觉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令胤禛对她起了疑心。
她没想到这是皇太后用自己的死给她下了一个套,知子莫若母,即便是对胤禛再冷淡,他的性子,皇太后还是了如指掌的。
扶柳和吕湘云在胤禛离开后进屋伺候,见她呆坐在床上,忙上前来询问。
“快给我更衣,我要去为皇太后守丧。”年馨瑶无法冷静,此时也顾不了自己虚弱的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