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节发过得尤其清冷,因为没有了裴衍在身边,整个将军府里也是寂静无声,除了廊下挂着的红灯笼在迎风招展。
霜姐儿满三岁了,筝姐儿与元哥儿也会自个儿走路,见到季重莲时会奶声奶气地唤她一声“娘”。
从甘肃运来的年礼尤其丰盛,除了各种风干的野味,还有果脯与蜜饯,几张上好的白狐皮与灰貂皮。
白狐皮季重莲给敏福郡主一张,又往宫里皇贵妃、皇后娘娘那里各送了一张,自己留下一张准备做个小袄,灰貂皮给几个孩子做了坎肩。
甘肃冬天也冷,还好她前几个月已经给裴衍捎去了几件大毛衣裳,还有她亲自终缝制的棉袄,连毕焰和木家兄弟的也没落下,想来年前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
原本季重莲还想带着几个孩子去丹阳过年,但想着这是裴衍不在上京城的第一个年节,若是她也借故离去,不到宫里进行参拜,难免会有人传出微言,这才留在了将军府中。
过年的人也不过,除了几个孩子外,便是季崇宇与敏福郡主夫妻,满满的围了一桌,有大有小。
考虑到筝姐儿与元哥儿在圆凳上坐不稳,季重莲特意设计了童椅让木匠师傅照做了出来,前有木围,后有椅背,而且高度刚好和大人们坐在圆凳上持平,这样两个孩子坐在上面也不怕他们会摔着。
敏福郡主围着童椅走了一圈,不由连连称赞,“姐姐倒时候将图纸给我,我也要做几把这种椅子囤着,到时候给孩子用。”
季重莲笑着点头,“回头你生下孩子,我自会给你备着的。”
敏福郡主甜甜一笑,“那就有劳姐姐了。”
“一家人还说什么客气话!”
季重莲笑着摇头,目光又转向了季崇宇,“这次年节父亲没写信催你回去过?”
季崇宇可是季家的门面,听胡氏说季明宣常在丹阳的亲朋好友中吹嘘自己的儿子是多么了不起,中了状元不说还迎娶了郡主,这可百年不遇的喜事啊,也足够他津津乐道好些年了。
季崇宇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相,“怎么没催我回去,只不过我说京中有事走不开,便推了过去,等着年后祭祖时再回去吧,到时候同姐姐一道。”
“是啊,年后祭祖,又到了这个时候了!”
季重莲感叹一声,有些欣慰地看向季崇宇,“你如今有了出息也成了家,到母亲坟前我也能有个交待了。”
季崇宇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拉了敏福郡主的手,“咱们成亲也有段日子,这次年后你便同我一起回丹阳拜祭母亲!”
“好!”
敏福郡主笑着应了一声,“我也有些想祖母他们了,还有四太太酿的果子酒,真好喝!”
季崇宇与敏福郡主成亲之后,季老太太他们一行人又呆了将近一个月才起启程回的丹阳,这段日子大家相处还算是愉快,胡氏八面玲珑和谁都处得好,敏福郡主也很喜欢她。
“娘,我也能喝果子酒吗?”
霜姐儿眨了眨眼,抓着季重莲的衣袖摇了摇头,又向敏福郡主探过了头去,“舅母,果子酒甜不甜?”
“甜!”
敏福郡主笑着捏了捏霜姐儿的小脸蛋,“果子酒是甜,但却是会醉人的,你年纪小是不能喝的。”
霜姐儿顿时有些泄了气。
季重莲转头吩咐琉璃端上了鲜榨的果汁,挨个儿给孩子们满上了一杯。
元哥儿正在吃着奶娘喂到嘴里的鱼片粥,这小子鼻子也灵,闻到果汁的味了,转眼就不喝粥了,小手使劲往桌上伸去,“要,要!”
筝姐儿倒是将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奶娘给她擦了嘴,她这才笑眯眯地盯着眼前的果汁,不用她说,奶娘便端起来喂了她一口。
“看看他们俩个,”敏福郡主掩唇一笑,“还是女孩子文静可爱,元哥儿什么都想要争个先,淘气!”说着点了点元哥儿的鼻头。
元哥儿正喝着果汁欢快着呢,无端地被人点了鼻头,抬起头抗议了几声,又就着奶娘的手埋头苦干了。
惹来众人一通大笑,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季崇宇让小厮搬了些烟花过来,就在宽敞的院子里点燃了,几个孩子隔着窗户看着,忍不住兴奋地拍手大叫起来!
敏福郡主也有些手痒,跑到院子里和季崇宇一块放烟花。
看着漫天五颜六色的烟火,季重莲静静倚在门框边,面庞在花火的映衬下耀出一片红光,抬头望去,似乎每一朵烟花里都能看到裴衍的笑脸一般。
不知道此刻甘肃的天空上是不是另一片的火树银花?
还记得去年的元宵,他们曾携手漫步在东城河边,那满目的河灯犹如繁星坠落,星星点点地在河带里飘遥着流向远方,那是她对家人亲朋的祝愿。
只是今年,恐怕没有人再同她一起放河灯了。
初一一大早季重莲便穿戴整齐地入了宫,敏福郡主与她站在一处。
皇后一身锦绣凤袍威仪地高居主位,皇贵妃雍容华贵,一身缀着七彩琉璃珠的紫色长裙更显绝代凤华。
命妇们按着品级一一拜见之后,皇后倒是特意挑了季重莲出来说话。
“裴夫人倒是有心了,听说裴大人总共才给你捎了几张白狐皮回来,咱们宫里就占去了两张,倒是让本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皇后说完目光微微扫过皇贵妃,“樊妹妹,你说是不是?”
“裴夫人的确是客气了!”
皇贵妃笑着点头,唇角微勾,“礼上往来,本宫也不好白收了你的东西,正巧不久前本宫得了一枝嵌宝金凤簪,这簪很是华丽中正,倒是与夫人的气质相配,本宫便趁这个机会送给裴夫人了!”
皇贵妃话一说完,身后的宫婢已经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走上前来,匣子一打开,殿里顿时一片流光溢彩。
季重莲抬眼望去,顿觉惊艳。
这一枝嵌宝金凤簪是由一片金叶整体锤压而成,上部为火焰形凤冠,尾部呈花瓣状,通体镶嵌了十九颗红蓝宝石,显得华丽无比。
“娘娘,这太贵重了,臣妇……”
季重莲想要推辞,皇贵妃已是笑着摇头,“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平日里裴夫人对本宫也是敬重有佳,难得过个年,大家都沾些喜气,不讨喜的话可千万别说!”眼风一扫,已是隐含暗示。
“是……臣妇谢娘娘!”
季重莲无奈地叹了一声,只能恭敬地行了一礼。
皇贵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着转向了皇后,“臣妾听闻姐姐前段日子也得了一绝世宝簪,想着姐姐与裴夫人历来交好,不若就趁这个机会也赏了给她,图个双喜岂不更是吉利?!”
皇后的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手中的帕子都绞紧了。
下面便有人悄声议论了起来,什么样的好东西连皇后娘娘都舍不得,被皇贵妃这一激,皇后的脸色都变了。
季重莲这时才觉着头痛,眼下她成了众矢之的,自然不好在这个当口胡乱说些什么,只能垂下了目光静默无言。
没想到难得进一次宫,也要被这两位当作斗法的对象,她何其无辜?
殿内的气氛一下便得紧张了起来,连敏福郡主都察觉出了不对,不由偷偷扯了扯季重莲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不然我装晕吧,这个时候咱们还是离开得好。”
敏福郡主是知道皇贵妃与皇后在宫中常常斗法,但并不代表她乐意见着季重莲成为她们斗法的牺牲品。
一边是她的嫡姐,一边是她的夫姐,若是季重莲出了什么事,她无法对季崇宇交待,这一刻敏福郡主颇感为难。
季重莲却是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敏福郡主稍安勿躁。
若是她现在敢走的话,只怕皇后娘娘的怒火立马便会调转枪头指向了她。
见皇后半晌都不说话,皇贵妃嫣然一笑,打趣道:“姐姐不会是舍不得吧?”
皇后轻哼了一声,面色一敛,沉声道:“将本宫那枝金簪给拿上来!”
两个宫婢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却是一位女官郑重地捧着个蓝色丝绒的锦盒快步走到皇后跟前,恭敬地递了上去。
皇后指了指季重莲的方向,“呈给裴夫人过目!”
那女官微微有些惊讶,这枝金簪平日里可是皇后娘娘的心爱之物,就连她自己都舍不得戴,如今竟然要转送他人?
虽然是这样想着,但这女官半点不敢怠慢,忙走到季重莲跟前恭敬地往前一送,“请裴夫人过目!”
“我……娘娘!”
季重莲的目光转向了皇后,隐隐带着一丝恳求,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若是她真地打开了锦盒,这场局势只怕就再无力挽回了。
皇后冷冷地扫了皇贵妃一眼,后牙槽都要咬紧了,面上却是一片淡然,尽量用和蔼的口气对季重莲说道:“本宫赐给你的东西那便是你的,就像樊妹妹说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裴夫人这是要驳了本宫的面子不成?”
输人不输阵,虽然皇后心里也舍不得,但是若季重莲收了皇贵妃的东西却不收她的,那她皇后的威仪何在?
皇贵妃掩唇一笑,“既然皇后娘娘都这样说了,裴夫人就快打开看一眼吧!”
“是!”
季重莲在心里叹了口气,袖中的拳头缓缓松开,却觉得指间很是沉重,就连扣动那锦盒上的锁扣也觉得吃力。
“咔”!
一声清脆的响声后,锦盒的盖子缓缓弹了开来。
周围的人都满脸地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只是那金碧辉煌的一眼,所有人都怔住了,眸中布满了惊讶与艳羡,更有甚者还不可抑制地惊呼出声。
这哪里只是一枝绝世宝簪,分明就是一件传世的精品!
就连站在季重莲身边的敏福郡主都发出了一声惊叹,这样的工艺传承,这样的巧夺天工,可是她在西凉决计看不到的。
季重莲只是目光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枝金簪的价值所在,神情不由微微一凛。
这是一件以现代人眼光来看被称作“微缩艺术”而打造出来的楼阁人物金簪,这枝金簪的造型如同一座山峰,在不足三分之一尺的簪面上,工匠采用了模压、焊接、錾刻、花丝等多种复杂工艺,营造出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各色人物等图案,大到重檐斗拱、如意形围栏,小到用金丝累成的卷草纹,都刻画得细致入微,逼真之极。
敏福郡主因离得最近遂埋头细数了一下,在楼阁内部的方寸之间,居然刻画了足有十个人物,而且每个人物的相貌、服饰、姿态皆不相同,堪称艺术的精品!
季重莲之所以没有表现出如同其他人一般的惊讶,那是因为这种工艺的金簪其实在她家里已经拥了一枝,那是裴衍送给她的。
只不过那一枝金簪没有皇后娘娘的这一枝金簪有气势。
那一枝金簪呈艾叶形,簪顶用金丝累成一朵立体感十足的牡丹花,簪面正面是一座双重楼阁,楼上立有两人,作向下俯瞰状,更让季重莲喜欢的原因是这俩人的形态就肖似他们夫妻,想来是裴衍特意请人雕刻而成;而在楼下有六人拱手捧笏,正作答礼寒暄之态。
整枝金簪纹饰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也是她收藏的最爱。
皇后在众人的羡慕和喟叹声中才稍微找回了一丝心理平衡,不过看着季重莲太过冷静的面容,她心里自然又生起了几分不悦,“难不成裴夫人是觉得本宫这枝金簪不够分量?”
“臣妇惶恐!”
季重莲面色一变,赶忙合上了锦盒的盖子,满室的金光刹那间收敛殆尽,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由感叹连连。
“娘娘的这枝金簪是臣妇生平仅见,如此贵重之物,臣妇实在是不敢收下,请娘娘收回臣命!”
季重莲说着已是跪了下来,这枝金簪再美,也比不过另一枝在她心目中的重要程度。
再说今日在场之人都见识过了这枝金簪的价值,只怕这带给她的不是荣耀,而是连绵不断的祸事,她是断断不敢收下的。
敏福郡主也跟着跪了下来,仰头道:“皇后娘娘,这枝金簪如此贵重,也只有帝国最尊贵的女性适合佩戴,您这样给了裴夫人,岂不是折煞了她!”
皇贵妃目光一闪,却是微微沉了面色。
季重莲迟迟不站队,今日此举也是有逼迫她的意思。
不过她和皇后的过节早生,这是一场不可调和的矛盾,她当初这样一说也只是想看皇后会怎么做!
可若是将敏福也给卷了进来,那可不是她乐见的。
皇贵妃看了敏福郡主一眼,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没想到才嫁进季家没多久,自己的妹妹也开始护着他们了,果真是女生外向啊!
想到这里,皇贵妃已是极快地收拾了情绪,笑着转向了皇后,“姐姐,妹妹当时也就那么一说,没想到姐姐却信以为真,姐姐若当真赐下这贵重的金簪给裴夫人,我那枝凤簪可不就显得寒碜了,这可让我有些颜面扫地。”
“再说我也是前不久听说皇上将一珍贵的贡品赏给了姐姐,这才有些眼热,今日见到了这枝金簪,妹妹才知道皇上对姐姐的爱重,果真是其他人比不上的啊!”
皇贵妃这番又赞又夸倒是让皇后的心里稍稍熨贴了些,她瞄了一眼殿下跪着的季重莲与敏福郡主,也借着这梯顺势而下,“你们俩人快起吧!瞧瞧郡主这一跪,樊贵妃心疼得像什么似的,若是郡主真跪出了什么好歹,本宫可吃罪不起!”
“谢皇后娘娘!”
季重莲松了口气,与敏福郡主相携而起。
皇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裴夫人,若是这金簪你不能收,本宫这玲珑玉碎你可一定要收下。”说着便解下了腰带上的一枚环扣。
皇后口中的玲珑玉碎,其实是一枚圆形镂空的羊脂玉牌,只是中间雕琢的细小空隙远远看去就像玉片碎了拼接而成,这样的手工在民间也是价值不菲的,更何况还是内造之物,便更是珍贵了。
宫婢将玲珑玉碎送到了季重莲跟前,她这才双手接过,郑重地向皇后道了谢。
一场硝烟化于无形,季重莲终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只是回过神来才发觉后背的亵衣都被湿了个通透。
这边的热闹歇罢,便有其他夫人上前凑趣,说说笑笑几句倒也将刚才的事情揭了过去。
临到离去时,皇贵妃又单独留下了敏福郡主叙话。
别人姐妹叙旧,季重莲自然不好掺和,但想起刚才的那一切,她又不得不对敏福郡主叮嘱几句,“只怕娘娘会怪罪于你,若是这样,待会你尽可将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没得为了我伤了你与娘娘的和气。”
“姐姐说什么话呢!”
敏福郡主微微皱了眉,握紧了季重莲的手,“与姐姐相处这些日子,我还不了解你的脾性?这些事情就是我也不想掺和的,你是无辜受了牵连,若是娘娘待会要怪,就怪我好了!”
“你呀!”
季重莲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心中却是微暖,“总之你好生应对,回去后咱们再细说。”
一旁站着的女官已经频繁向这里张望,季重莲这才与敏福郡主道别,各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