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先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抬手扯下了眼睛上的布条,稍稍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这才转头朝屋子中央看去。原以为会看到绑匪的庐山真面目,却不想那一身黑色披风的青年,巨大的帽檐下面还戴了一张猪八戒的五彩面具。
那一身肃重的装束,配上那滑稽的面具,怎么看都有些诡异,让人忍不住发笑。
那人也不说话,静静的坐在桌边看着阮清慢吞吞的下了床,走到对面坐下,揉了揉被麻绳绑出两道暗红印子的手腕,便拿起筷子挑拣着盘子里的饭菜,埋怨道:“本殿肠胃不好,这些个吃食太粗糙了,恐会吃坏了肚子。你费尽心思将我抓来,应该不想我因为一口吃食而亡,坏了满盘计划吧?”
那人坐着不动,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笑道:“殿下倒是惬意的很,这般处境还如此从容的挑三拣四,差点让在下误会请殿下来是游山玩水消遣来了。”
“这么说现在是在山上了?”阮清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放下筷子随意的看了看屋内简陋陈旧的摆设,道:“如果我没记错,京郊的几座山头大多已被一些京中大户承包下来建了私人别院,但像这样寒酸的屋舍距离那些个精致华美的私人居所格调还是差了几许,倒似是山中的破落寨子。而附近驻扎了山寨的山头好像只有扎翠山,这里可是黑风寨的大营?”
那人顿觉自己失言,口气微微一绷,“殿下果然聪颖过人,不过,殿下便是猜到了又如何?难道殿下以为凭自己那点聪明才智便可逃出这看守严密的山寨?”
阮清听了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想,眨着眼睛抿嘴一笑:“本殿自然没那本事,只不过是要一解心中的疑惑罢了。”
罩衫男子似乎不懂,目光沉沉的盯着阮清。阮清透过紧闭的窗户看了一眼天色,阳光明媚,窗影西斜,似乎是清晨。这么说他至少昏睡了一天一夜,而今还没有人找到这里,倒是令他有些忧心。
阮清却微笑着望向对面的人,耐心的解释道:“本殿初初还以为是哪位仇家报复,但看到这破落的屋舍,就有些不好肯定了。不过,既是黑风寨掳了人,合该是想要赎金罢了,可阁下却是故意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倒是令本殿确定了一点。阁下应该不是这寨子里的人,可对?”
罩衫男子微微一僵。但想到阮清纵使猜到这一点也猜不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含笑不语。
却听阮清继续道:“阁下不说话便是承认了。那么再让我来猜一猜,京城里跟我有恩怨的大抵就那三两个人。论起最近的,便是前些日子被我射穿了裤.裆的尤家二公子。阁下虽带了面具,我却也认得出阁下并非尤肃那个胆小懦弱的蠢货,那么,阁下是替尤二公子行仗义来了?”
“殿下真是联想丰富!”罩衫男子听似赞赏的笑了一声。
“我平日闲着没事,便专喜欢捡一些话本子来看,最是不乏联想力这种东西。”阮清十分受用的咧开嘴角甜甜一笑,自拎了桌上的茶水添了一杯,慢慢喝了两口。
茶水是半温的白开,没有一点滋味,阮清只拿来润了润嗓子,话音忽而一转,“阁下并不反驳,倒是令我很是惊讶,难道阁下便不担心我回去之后,加倍向尤家讨回?”
罩衫男子幽幽一笑:“殿下觉得自己还能平安的回京吗?”
“自然可以!”阮清笃定从容的微笑点头。
“殿下因何如此确信?”
阮清望着罩衫男子微微闪动的眼睛,道:“便是因为阁下。”
罩衫男子手指在桌下暗自一紧,握在膝头,不动声色的笑道:“愿闻其详。”
“阁下掳了我便是受尤家所托吧,而可以为尤家所驱使的,同样可以利用我达到一些目的的,除了与尤家姻亲至交的蒋家也没有别人。你……是蒋良生。”
若非阮清熟读百家家谱还真猜不到此人的身份。不是他不看好尤肃那个蠢货,实在是尤肃没胆量也没道理为了那一箭之仇便不要命的对他下手。唯一的可能便是那蠢货受人唆使,自以为不会败露尤家的行迹,才会生出这般包天的狗胆。
除了对定王爷恨之入骨的蒋家还能有谁?
苏辄在阵前斩杀的一员副将,蒋明洲,是蒋家大房的嫡子,而大房之下除了蒋明洲,剩下的几个都是庶出,最大的也不过十岁。眼前的人少说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便是蒋家二房的长子蒋良生无疑。
阮清眼见着那人身子微微一僵,便知自己所料没错,思绪飞快的转动间,竟是有些欣喜,继而又道,“据我所知,自蒋明洲阵前身亡后,蒋家的继承权并没有移交二房,反而不惜将仅十岁大的庶子过继到大房正室之下,准备由那十岁的小儿继承。说到底,仗着大房正室乃是尤家女儿的关系,好事全轮不到你们二房头上,倒是这种腌臜糟污之事却要由你们二房经手。敢问蒋公子何等胸襟才会甘于这等屈辱?”
蒋良生被戳破身份,倒也不见惊慌,轻笑了一声,道,“那又如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殿下比谁都明白,作为蒋家人,能保得蒋家繁荣昌盛乃是分内之事。”
阮清不以为意的摇头:“你既然能够坐在这里,便该懂得一个坦诚。索性我也不与你绕弯子,直说了罢。正如蒋公子所言,保得蒋家繁荣昌盛自是理所应当,可若是能够继承整个蒋家大业,将这份繁荣绑在自己身上,又何必拱手为他人做嫁衣,甘于屈居人下?大房已然失了嫡子,便该将机会让给二房,却只因大房正室是尤家的女儿便要强占了这个位子,蒋公子当真毫无怨尤?那么蒋公子明明可以在我被带上山寨之后功成身退,为何偏偏留了下来?只是为了照应我的饮食,担心我会饿死坏事不成?”
蒋良生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抬手将脸上的猪八戒面具揭下,清俊的面容因放肆大笑,而给人明净舒朗的错觉。
阮清说的没错,他确实心有不甘,分明可以在成事之后全然扔给黑风寨去兜烂摊子,不论结果如何,能否重伤苏辄替蒋家出一口恶气,都不会牵连到蒋家头上。
就在动手绑架阮清的时候,尤肃正在茶楼上与李恪大打出手,纵然有人会怀疑到尤肃头上也找不到把柄。而尤肃也确实不知内情,全然被利用做了那障人眼目的迷雾弹罢了,便是给他十大酷刑轮番上,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计划如此周密,万无一失,他却故意留下,便是另有计较。而他这点心思竟然也没能瞒过对面这个看似清澈稚嫩的少年,倒是令他不由震惊。
蒋良生强自镇定的笑睇着少年,道:“听殿下所言,真是令在下刷新了眼界。以前在下对殿下大名也偶有听闻,却从未想过殿下竟是这般机敏过人,今日一见方知自己浅薄了,实在佩服!果然不愧是定王一手教导长大,风采竟是不输老谋深算的定王!”
阮清羞涩谦逊的抿嘴一笑:“蒋公子过誉了。那么,现下蒋公子可愿意坦诚以待了?”
蒋良生淡笑:“殿下确实有过人之处,可仅是这般却也不值得在下心服动摇。反而殿下应该担心,原本尚有一线生机,然知悉了这些之后还能否活着回去才是正经。”
阮清不见半点慌乱,不以为意道:“若是一个蒋家不够,那么再加上一个尤家呢?”
蒋良生霍然一震,抬眼直直的盯住阮清。片刻后忽然冷笑一声,俯身贴近阮清,冷冷道:“苏辄阴险狂妄,其心可诛,有他一日在,我纵是再谨小慎微做小伏低也难有出头之日!单凭你一言就想我放过他绝无可能!他现在应该已经收到勒索信,不多久就会只身前来受死,我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你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不如省省力气,说不定在苏辄毙命之前还能再见上一面,互相慰藉一番!”
阮清眨了眨眼,默然垂下头,拿起了之前放在桌上的筷子。饭菜十分简单粗糙,只有一盘烂炖的萝卜五花肉,和两个馒头。他却坦然的夹了一块浮在汤水里的萝卜,慢慢的吃了起来,竟是丝毫不挑,胃口大好的模样。
蒋良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起身便大步走出了门外。
刚刚拉开门,便正迎上欲推门而入的山寨头子王二霸。王二霸看到蒋良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张开大口笑道:“原来先生在这里,我还以为先生早就下山去了。”又探头朝屋里看了看,见屋内的少年正低着头乖乖的吃饭,一脸的惶恐小心,便随着蒋良生转身走了回去,响声道:“先生果然没有骗我,苏辄那厮竟然真的带着赎金出了城!现下正在城外的驿站住下,只待明日按照约定独自上山,管叫他有去无回!”
蒋良生淡淡笑道:“那在下便在这里先预祝大当家旗开得胜,势必取了苏贼的首级以慰令兄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