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夜幕下,郭孝恪在营帐里擦拭着自己的圆盾和佩刀,一百一十三万征辽大军中除去四十余万辅兵和征调的民伕以及作为御营的天子六军外,作为主力的四十五万精锐府兵,被分为左右各十二军,而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前主人是乡里闻名的游侠儿,能走善射,因而在征兵的时候表现出众,被编入左翼第一军中,成了先锋大将麦铁杖麾下的一名步卒。
火光照耀里,他的火长,一个从军多年的老兵说起了军中各位大将的故事,很快其他的士兵都围在了老兵身边,听得津津有味,只有他仍旧一个人安静地盘坐在角落里,显得和整营的人格格不入,直到那老兵说起他们的上司时,才稍稍往扎推的士兵们靠了靠,有个好主将的话,活下来的机会也大些。
大隋征辽左翼第一军的主帅,同时也是百万大军的先锋大将麦铁杖出生于南朝陈国的一个贫苦百姓家。“铁杖”不是他正式的名字,而是大伙儿起的一个绰号。他原先爱喝酒,好赌的恶习总也改不了,后来结伙为盗,被官府抓住当了官户(官户就是朝廷中的奴隶)。他白天给皇帝执掌御伞,夜间就离开皇宫,到百里之外重操旧业,明火执仗地抢夺财物,不过却从不杀伤人命。
“盗亦有道,这位麦将军倒是个妙人。”听老兵说得口沫横飞,郭孝恪轻声自语道,却不知道他这番话正落在了掀帐而入的麦铁杖耳里。
“大帅,您怎么来了!”那被围在中间的老兵看到一脸虬髯,双鬓花白的麦铁杖,却是一屁股跳了起来,脸红得老高,原来他刚才说着说着又开始吹起自己当年跟着麦铁杖杀敌时是如何英勇,还救了这位大隋勇将一次。
“老子不来,你还不在这群小崽子面前把自己吹到天上去了。”看着几个站在后面想笑又不敢笑的年轻士兵,麦铁杖朝那老兵大笑道,他身后跟随的两个老亲兵也是摇头不已,当年跟着麦大帅的兄弟里头也就这个胆小如鼠的老驴头最没出息了,十几年下来只是从一个小兵升到了什长,可偏偏又爱胡吹乱侃,管不住那张嘴。
“那是那是。”老驴头干笑着应声道,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倒不见怎么慌乱,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麦铁杖这个老上司撞破吹牛了。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麦铁杖走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郭孝恪面前,扫了一眼这个少年的圆盾以后,拿起了他的佩刀问道。
“郭孝恪,许州阳翟人。”郭孝恪盯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两头,如狮子般魁梧的老人,目光直对那双让人觉得可怕的眼睛,毫不避让。
“你这小子,有种!”见面前的少年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自己凶恶的眼神,还敢瞪自己,麦铁杖大笑了起来,接着猛然抽出了手里的佩刀,刀锋闪电般搁在了郭孝恪的脖子上,吓得四周的士兵都是一大跳,不知道郭孝恪哪里得罪了这位主帅。
“大帅,这小子刚来,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老驴头虽然从军十几年,没多大出息,到现在也只熬了个小小的什长,可是无亲无故的,心里头从来都把那些新兵当成自己的子侄辈来照顾。
麦铁杖没有理会老驴头的啰嗦,只是死死地盯着郭孝恪,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感受着脖子间刀锋上传来的凉气,郭孝恪毫无惧色,他知道像麦铁杖这样大盗出身的勇将,最瞧不起的就是没胆量的人,讨饶示弱只会被看不起。
“好胆色。”麦铁杖看着郭孝恪那双从始至终沉静的墨黑瞳仁,赞了一声,收了刀,屈指在刀锋上一弹后道,“刀磨得不错,你小子,我记住了。”
看着麦铁杖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落下的帘子后,郭孝恪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跌坐在了地上,胸膛里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后背已经湿透。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麦铁杖这个主帅杀他一个小兵,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刚才在鬼门关上趟了个来回。
“郭二郎,你小子敢情是装的啊!”营帐里其他的士兵都是大笑了起来,这几天相处下来,虽说大伙儿觉得这个俊秀的少年有些不太爱说话,不过人挺和气的,开他玩笑也从不着恼。
“都别在那瞎嚷嚷了,刚才要换了你们,恐怕早尿裤子了!”老驴头看着几个哄笑的年轻人,却是笑骂道,一屁股坐在了郭孝恪旁边,拿过他的佩刀拔了出来,看向了刀刃,只见锋口被磨得不薄不钝,刀头极锐,一看就知道磨刀的人是老手。
“都看看二郎的刀是怎么磨的。”老驴头将手中的刀扔给了身边的一个年轻士兵,口里絮叨了起来,“这刀啊,不能磨得太利也不能磨得太钝,太利刀口会崩,太钝杀不了人,而刀头,一定要锐,插进去要快,拔出来要爽。”老驴头,一边絮叨,一边拿着手里的佩刀比划了起来,他虽然没出息,十几年也就混了个火长,可终究是上过战场,经过恶仗,杀过人的百战老兵,这比划起来,那口大隋府兵制式的佩刀也是虎虎生风,带着一股杀气。
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的郭孝恪看到老驴头那挥刀刺击的手势,一眼就知道这老驴头是个用刀的老手,这几下刺击不是普通人能使出来的,“二郎,跟我过两招。”就在郭孝恪有些发愣的时候,一时兴起的老驴头却是倒拿刀把,把刀递还给了他。
“六叔?”郭孝恪接过刀,站起身,看着老驴头,有些迟疑,老驴头当年在麦铁杖身边几个亲兵里头,年岁排行第六,便让他们这些新兵管他叫六叔,而不是像其他火长那样让他们喊大人。
“二郎,六叔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这刀上的功夫还有几分,小心了。”老驴头看着面前浑身透着一股子英武之气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不过手上却不慢,那‘小心了’三个字声音落下的时候,握着的佩刀已经刺了出去。
好快的刀,看着一瞬间到了胸前的明晃刀锋,郭孝恪错身后退,却是闪开了这又急又快的一刀,不过跟他过招的老驴头脚步欺前直进,握刀的手腕一抖,刺出的刀尖斜拉拉往上跳了上去,奔着他的脖子而去。
‘叮’,错身后退时已经调整好握刀手势的郭孝恪在刀尖离自己咽喉要害只有三寸的地方,格住了这刁钻的一刀,两把刀碰在一起弹开之后,老驴头握刀的手只是轻轻一引一压,原本上跳的刀锋便如长虹贯日一样下劈了下去,气势十足,看得边上的几个新兵都是给吓住了,这一刀下去,要是挨实在了,少说也是去半条命,换了他们绝对挡不住这一刀。
迎着这当头一刀,郭孝恪不退反进,右脚蹬地,反手挥刀,刀背自下而上荡开了下劈的刀锋,接着刀背一转,刀锋搁在了老驴头的脖子上,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边上几个同火的新兵都是愣愣地看着眼前静止下来的画面,目瞪口呆。
“六叔,没事吧。”郭孝恪连忙收刀,看着脸色有点发白的老驴头问道,他自幼习武,长大后又以黑拳为生,百多场的血腥厮杀,小时候练的那些招式套路在残酷的环境下被他去芜存菁,技击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老驴头用刀虽然老辣,可还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老驴头始终都留了手,尤其是最后一刀更是只用了一半力气,才让他破招破得如此简单。
“没事,没事。”老驴头连忙摆手道,缓过神后,一脸的高兴,他这火人里头,自打那几个新兵到了以后,他一眼就看中了郭孝恪,这个少年郎不但长得好看,站立坐行都像个将军,有板有眼。这一回征辽东,他心里也是没底,不像其他同僚那样乐观,觉得大军开到高句丽人的城下,高句丽人就会投降。当年汉王杨谅三十万大军起辽东之役,一出关就连日大雨,粮草不济,等过了辽水,大军就遭了疾疫,水军也遇到了大风,而那些高句丽人虽然野战不行,可也凶悍得紧,而且又熟悉地形,最后三十万大军被迫而还,十折八九,当时老驴头也在军中,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辽东这地方邪乎,不利大隋。
“二郎,以后你来当副火长。”老驴头心里明白,眼前的少年郎不是池中物,他能做得就是多帮衬些,这副火长虽然只是军中对火长副手的俗称,做不得数,可是却能管束火中其他士兵,尤其是战场上,要是火长死了,副火长平时若有威信的话,也能带着剩下的人或战或走,不至于成了乱兵,死得窝囊。
看着老驴头那张高兴的老脸,郭孝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暖意,他朝老驴头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六叔。”
“你们听着,以后就由二郎管着你们,二郎的话就是火长的话,哪个不听,哪个就去挨军棍。”老驴头见郭孝恪点头答应,朝着边上几个已经回过神的新兵喊道。
“二郎那么厉害,我们都听二郎的。”几个新兵忙不迭地应声道,他们都是乡下出身的农家子弟,本性淳朴,再加上郭孝恪武艺出众,他们自然服气,到不像其他一些有老兵的火里,若是火长提拔郭孝恪这么一个年轻人来管束他们,早就闹起来了,不过也就是老驴头这火,没有老兵愿意跟他这个全军都出名的胆小鬼一起,全都是些新补进来的新兵。
看着围到自己身边问长问短的几个人,郭孝恪只是笑笑,也不多言语,跟他们说了些简单实用的用刀招数以后,便抱着自己的铁矛和佩刀,和衣而卧。
黑暗中,郭孝恪看着漆黑的帐篷顶,睡不着觉,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想,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是以前那个动辄伤人性命的黑拳高手,还是现在隋末的一名小卒。不知道过了多久,想不明白的郭孝恪终于挡不住疲倦,闭上了眼,沉沉地睡去了。
看到郭孝恪睡去,老驴头才蹑手蹑脚地轻轻爬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替他盖上了滑落的被子,这几夜他都看得出很晚才睡着的郭孝恪心里有事情,沉沉叹了口气,老驴头给其他几个被子掉了的新兵盖上以后,才躺了回去,他虽然没出息,给人看成胆小鬼,可这整个左翼一军,也只有他才把这些新兵当自己的子侄看。